“崔寺丞,辛苦你驱车领路,待明日离开长安地界,便换我来,你也好生休息。”吴景辰坐在车里,大声喊道,语气里很有些歉意。
崔华霍则是哈欠连天,回道:“少卿不必客气,此乃我份内之职。若少卿以四品之尊,亲自驾车,车里就不定坐着天皇还是天后了!我自车技过人,老马识途,少卿坐稳就是,不必担心。”
吴景辰想他憔悴模样,于心不忍,但一想尝修不会驾车,自己又太过显眼,眼下正是掩人耳目的时候,也不该纠结这许多细节,便大声称是,又道:“如此,你辛苦些。待入黔州,便让尝修带路。”
崔华霍闻言大笑,才道:“少卿说笑了,我本是黔州出身。若是连路都不晓得,岂不是愧对先人,做了数典忘祖之辈?”
他这话听得吴景辰一愣,原不知他也是黔州之人,一时好奇,才道:“却不曾听寺丞说起,原来你与尝修还是老乡!”
“我虽在黔州出生,却是在长安长大,乡音都快忘了,也不曾与少卿提过。说起来,还不知尝修家乡何处,我只听他开口,就觉得莫名亲切!”
高尝修自上车来,一直沉默不语,只忙着为吴景辰沏茶倒水,力求服侍他安心如意。听得崔华霍发问,他才微微一怔,小声道:“我乃黔州洪杜人士……”
车马粼粼,他说话声如蚊呐,全仗着崔华霍耳力过人,才听得清楚,这就奇道:“这就是了,咱俩真是老乡!我老家也在洪杜!你这小子,怎不早说!既是老乡,我就该多照顾你才对!”
吴景辰听着,忽然心中一动,连忙道:“崔寺丞,你与尝修同乡,那你家人……”
“我家就我一个,还有个姑妈嫁在帝都,再无旁人。我在老家既无父母,也无亲朋,多年未归,若能借少卿东风,助家乡父老一臂之力,便是最好不过,以期报水土养育之恩。”
吴景辰闻言点头,不再多说,也佩服崔华霍公私分明,不将私心带入公务之中。他这番话说得平淡简单,内里却藏着对家乡的深情。想来他自幼无父无母,孤身到帝都闯荡何等艰难,虽说还有个姑妈,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定不好过。如今他出人头地,成就大理寺丞之职,还不忘本,更不忘形,便是十分难得。
听他沉默,崔华霍也知道他心中所想,不愿因身世受他怜悯,才故作释然,道:“其实我也算命好,姑妈不嫌我累赘,请先生教我读书,雇拳师领我练武,对我视如己出,不曾有分毫亏待。哈,若我留在黔州,恐怕还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哩!咦?那是……”
马车骤然停住,吴景辰撩帘朝外瞧去,就见前方不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架牛车,堪堪停在路中,将这官道截断。
这官道何等要紧,谁人敢无端滞留拦路,就叫他心中生疑,还来不及说话,便有一名苍白纤瘦的老男人走上前来,恭敬道:“少卿到了,老奴恭候许久。”
微微一怔,吴景辰便认出这人是立政殿中宦官,连忙跳下车来,上前客气道:“有劳公公辛苦,但不知天后有何吩咐?”
老宦官打量他一番,这才垂首道:“非是天后吩咐,而是公主……奉公主之命,为少卿饯行。公主感念少卿为黎民苍生请命,特赐少卿酒馔干粮,望少卿一路平安,功成早归!”
说着话,就有一众宫人抬着大小食盒近前,叫吴景辰有些不知所措,恍惚间瞧见牛车车帘一动,似有一抹倩影隐约,心中感动,才深施一礼,朗声道:“臣吴景辰谨谢——谨谢天恩!定不相负!”
他原想说谨谢公主,又想起这是在官道之上,人来人往,三公主不应该,也不可能亲自前来,自然不能戳破,这才生生改口,也在这瞬间做出了决定,借着谢恩的机会,给出了自己的回答,顷刻间只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美梦成真的欢喜,百感交集。
三公主对他的心意,他先前或许懵懂不知;可如今她不顾礼法规矩,亲自来为自己送行,便是表明了心迹,再没有什么疑惑。他一向直爽,也不扭捏,既然公主用心,他也有意,两人情投意合,为何不相知相许?他身为臣子,不敢冒昧亵渎;于是公主自降身份,追出城来,他若再不解意,还不领情,就活该是个呆子了。
老宦官见他这般,脸上也露出满意笑容,这就躬身道:“吴少卿,公主这一片心意,还请你莫要辜负。少卿为国为民,老奴不敢耽误,先行告退。”
就见那老宦官转身离开,一行人抄小路低调离去,只留下吴景辰定定瞧着那牛车,目不转睛。好半天,崔华霍才小心靠过来,低声道:“天老爷,真是三公主么?”
吴景辰开怀一笑,带着些自信,傲然道:“自然是她,否则还能有谁?”
崔华霍瞧他这样,钦佩无比,道:“少卿好大的本事,才几日就与公主结缘!不过三公主也是性情中人,真能为少卿抛头露面。先帝胞姐平阳昭公主能率兵打战,三公主与她比不差些许!吴少卿,好福气啊!”
话虽有些调侃,他对三公主也真是佩服,心怀敬意。一个女儿家能不顾名声,打破规矩,主动向心上人表明心意,就不是常人能比,足够大胆。素闻三公主蕙质兰心,端庄贤惠;如今看来,她还颇有勇气,很有魄力,不愧是武后所出,称得上女中豪杰,比许多男人都要强些。
“走吧!咱们早一日赶到黔州,便能早一日查明真相。”说着话,两人就把那许多食盒搬上马车,继续赶路。高尝修一直躲在车里,见了这么多东西也手忙脚乱,帮着收整清点,把小菜与点心分开,自不能辜负了三公主一番好意。
“咦?少卿快看,这是什么?”
吴景辰转头一看,就瞧见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里空空如也,只放着一支凤头金钗,鎏金点翠,华贵非常,不由得探手拿起来把玩,便知是三公主随身之物,却不晓得她为何特意送来。摇摇头,他将这金钗揣入怀中,贴身藏好,才道:“也不知我几世修来的福分,竟能得帝女垂青……”
高尝修见他发痴,也就笑道:“以少卿这等人品,做驸马绰绰有余。但不知少卿作何感想,真愿与公主厮守一生么?”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既得良缘,我自不辜负!”
高尝修掩嘴直笑,道:“少卿如此直白,倒不怕别人笑话!我只当你稳重,不曾想也有这用情至深的一面!”
吴景辰赧然一笑,随即便挺起胸膛,道:“大丈夫敢爱敢恨,瞧上了就不怕人说。坦坦荡荡,总好过遮掩耽搁!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又何必躲躲藏藏?男婚女嫁,正大光明,他日你瞧上谁,尽可与我商量,我绝不笑你!”
这话叫高尝修羞臊低头,小声道:“我愿学常如出家清修,只盼着服侍在少卿左右。”
赶车的崔华霍闻言大笑,直道:“好尝修,你这话说得蹊跷,不清不楚,要给他寻麻烦哩!你也别急,等此番事了回京,我替你寻个好的!”
高尝修又羞又臊,吴景辰和崔华霍大笑不已,马车辚辚南行,云头逐渐在头顶聚拢。
“李妈妈,天阴了呢……不晓得吴少卿他们,会不会被雨淋到……”
“公主多虑了,这时节哪来狂风骤雨?民间老话说得好:‘春雨不过沟,过沟就害羞’,这雨不一定能下,下了也大不了。老奴眼瞧吴少卿有车有马,也不缺人服侍,他是通晓天时的,还能让雨淋了?倒是公主体弱,受不得风寒,何苦跑这一趟……”
牛车里,老宫女陪着三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才听三公主轻声道:“我是真心爱他,见不得他挨饿受冻,情愿为他饯行,送些酒菜点心,也是尽绵薄之力……李妈妈,他说‘定不相负’呢!他一定会平安归来,是吗?”
老宫女握着公主的手,慈祥道:“是了,公主将他奉若神明,献上一切,他自有感应,不能叫公主伤心……男人就是这样,女人一辈子的供奉哩!吴少卿要做驸马,自然平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公主不必担心……老奴服侍公主用口汤药,公主这心病越来越重了!”
三公主轻叹一声,才道:“如何不重!他去黔州,不晓得多少艰难!唉……取药来罢,我不能叫他分心……”
老宫女服侍她喝药,碎嘴道:“这就对了,养好身子要紧!少卿天神一般人物,公主不必为他担心。待等事成之后,他立功返京,公主还要去迎他哩!天后说了,少卿当驸马绰绰有余,公主越好,他就越欢喜呢!哎哟……公主慢些……别呛着了……”
就见三公主皱着眉头,将那碗苦水一饮而尽,豪迈之处,一般的男子也比不得她,才叫老宫女连声惊呼,生怕她呛住,听她幽幽道:“他不负我,我自不能负他。养好身子,原是我的本分……李妈妈,取乳粥来,我为着他,也不能病倒!”
老宫女唯唯诺诺,这就奉上热腾腾乳粥,眼瞧她艰难用下,心疼道:“不急,不急!公主慢些!”
“唉……就这碗热粥,他还喝不上哩!权当是替他用了,但求诸天神佛,有灵有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