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寂,高尝修一翻手,鱼肠剑便滑落掌中,指向菖蒲,语气冰冷,道:“师姐忍辱负重,百般算计,所为何来?”
菖蒲娇笑着,全无先前凄惨模样,摇曳间顾盼生姿,十指上丹蔻朱红,道:“那少卿是个娃娃,无甚嚼头,不过尝个新鲜;倒是寺丞身经百战,壮硕阳刚,能与我过上几招。哎呀——”
竹影晃动,寒光闪过,菖蒲一语未尽,就被切断一缕青丝,脸颊边渗出血珠,才听高尝修道:“我奉娘子之命,潜在大衍府中,师姐若要添乱,就别怪我无礼!”
“师弟稍安勿躁,何苦同室操戈?我也是奉命而来,咱俩大可联手行事。你爱师姐,何必动粗,只说一声,师姐便任你摆布……”
说着话,就见她脸颊涌起潮红,眼中浮起春水,朱唇轻启,呵气如兰,腰肢扭动,香汗淋漓。一股甜腻的香味以她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香味所及之处,竹制晃动,土地反涌,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声响。
星光下,数以万计的蛇虫鼠蚁从地下钻出,从河沟游来,从草中探头,从每一个角落涌来,顷刻间爬得满地都是,一层压着一层,仿佛纯黑的海面,波动起伏。
高尝修看得头皮发麻,但不慌张,只一跃身站定竹枝之上,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纸包,朝着菖蒲抛去。菖蒲见他用毒,冷笑不屑,一甩长发就将那纸包劈碎,才瞧一片黄云绽开,飘扬洒落,满地毒虫就像见了烈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四散逃开。
“好啊,师弟!你早有防备!”
菖蒲的武功远不如高尝修高明,却精通不可思议的毒功和蛊术,功夫运到极处,头发丝都能杀人于无形,更能招来五毒加护,使对手无法近身。然而天下百毒,最怕雄黄,她有天大的本事,遭雄黄兜头洒落,便也使不出来。寻常人谁也不会随身带几包雄黄,全是吴景辰算计周详,晓得西南蛇虫鼠蚁众多,这才备下,被高尝修偷出来对付菖蒲。
只见他轻飘飘落地,道:“师姐毒术过人,我不得不防。你究竟有何打算?”
菖蒲笑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少打听为妙。坏了娘子大事,你我都逃脱不得。”
“师姐不说也罢,你费尽心思,自是为吴景辰而来。娘子着我刺探一件要事,他到如今还不曾松口,你若坏了他的性命,自有你的好瞧!”
“师弟大可放心,谋害朝廷命官,可是了不得的罪名。我没你那等本事,先杀右相,再刺少卿,还能装作无事,与苦主一同——”
赤红的朱砂剑抵在菖蒲喉头,剑尖往上一挑就能割断她的喉咙,才见高尝修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脸贴脸冷声低语,道:“这种要命的话,师姐最好别说。还有,我如今叫尝修,师姐别叫错了。”
话音未落,朱砂剑红光一闪,他的身影凭空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菖蒲轻抚着喉头,惊魂未定。她一早就听说这师弟天赋过人,武功已经超凡入圣,可直到今日,两人动手切磋,她才晓得“超凡入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同门叙一叙旧,这事儿就彻底揭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次日五鼓天明,高尝修还是那个长随。服侍着吴景辰穿衣洗漱,又叫醒死猪一样的崔华霍,他熟练地安排馆驿换马套车,喂饱粮水,打点行囊,这就准备上路。
吴景辰替菖蒲把了脉,确定她妥当休息一夜之后,身子已经恢复了许多,这就安下心来,问道:“菖蒲姑娘,我奉皇命在身,要往黔州祭天,耽搁不得。不知你作何打算,愿意留在馆驿,还是?”
他这么说,已经是贴心为菖蒲考虑,打算为她坏一次规矩,利用职权逼驿官将她留下。李唐的馆驿不是谁都能住,理论上只接待公务在身的官员,寻常老百姓不应入驿;若有擅入者,进门就笞四十,着实厉害。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来如是。吴景辰不能让菖蒲住在馆驿,却能请驿官卖个人情,留她在驿中打个下手,帮着扫洒,勉强说得过去,也算是安顿了她。
只是他这一番好意,注定要落在空处。菖蒲百般算计,就是要与他同行,才听她道:“妾身虽是胡人,也懂得中原规矩。郎君若将我留下,一来有损清名,二来为难驿官。我愿服侍郎君左右,刀山火海都可去得,求郎君恩准。”
吴景辰闻言点头,也不多说,自知不能左右菖蒲的想法,也就随她。驿官见这胡姬如此通情达理,不惹麻烦,也就多备了她那份干粮,权当回报。
他们出门时只驾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坐正好,三个人就十分尴尬,正当纠结,就听菖蒲笑道:“诸位,我乃胡人出身,驾车骑马,不在话下。妾身不敢与少卿同乘,愿为鞍马,为郎君分忧。”
胡人擅马,天经地义,只是女子驱车,有些不合礼法。吴景辰也不是庸碌之辈,自有决断,这就叫菖蒲换上男装。只瞧她淡眉大眼,挺拔潇洒,倒比一般的男子俊秀,旁人也看不出假来,这就让她与崔华霍一同驾车,两人有个交替,解了燃眉之急,教崔华霍有个喘息,不负他出手相救。
当即,四人协作得当,策马扬鞭,朝着朝黔州赶去。
过一两日,翻过巫山山脉,便是滔滔长江。一江分隔两岸,这边还是丰饶太平,孙老倌心心念念要做鸡油饭;江那边便是略显荒凉,眼瞧着岸边码头都空空荡荡。
吴景辰站在江边,远眺对岸,暗运望气之术,就觉得江对岸一片阴沉黯淡,便晓得是右相征走十万壮丁,掏空了黔州今后几年的气数,叹道:“今年也少雨水,黔州世道艰难!”
“少卿说还要再旱一年?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寻常时候,天干几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征走十万壮丁,剩些老弱妇孺,勉强耕种,本已难保收成,再不下雨,岂不是断了他们生路?”
崔华霍从码头过来,一听这话就心急如焚,自晓得吴景辰言出必中,黔州百姓只怕还得要再熬一年大荒。吴景辰瞧他这般,只无奈道:“阴晴雨雪,原是天数,人力无从干涉。你只瞧太常寺每年大小祭祀不断,哪次真能左右了天意?但愿此番回转,能求帝后开恩,再行赈济吧。”
说着话,他转头瞧向码头,就见菖蒲走来,笑道:“崔郎君好心急,也不等等妾身。我与那买粮的商人说定,坐他的船渡江,他自分文不取,只要咱照顾他的生意就是!”
这话说得新鲜,吴景辰也十分好奇,只道做生意人怎会有钱不赚,白白给人帮忙?菖蒲笑意盈盈,道:“郎君有所不知,他这船装满了稻米,多上一个人,就少渡一石粮食,现如今黔州米价高涨,咱给钱他还未必看得上。我只说两位郎君是黔州人士,在外经商,正要回转,他便算定两位要买他的稻米,自然愿意渡我们过江。”
事情倒是说清楚了,这其中的道理却还是含糊,凭什么这粮商这般笃定,相信吴景辰会买他的粮食?他要这么容易上当,还做什么生意,早被人骗了不知多少回了。
菖蒲见两人疑惑,愈发得意,道:“你们男人精明,哪比得上女人算计?我跟伙计打听过了,这几日黔州的富商个个买米,家家屯粮,来者不拒,绝无例外。两位郎君仪表不凡,贵不可言,回到黔州,自要从他手中屯粮,倒手再赚一笔,才是精明算计。尝修会说土话,三两句他就信了,为了几百石的生意,渡咱过河,着实划算。”
吴景辰闻言咋舌,暗想事情绝不是菖蒲所说的这么简单。这码头的船只都被各路粮商包下,他们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一条闲船,无论出多少钱,都无人愿意摆渡,就不知她是何等舌灿莲花,才能哄得商人欣然帮忙,这其中诸多艰难,绝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也真是吴景辰涉世未深,小瞧了菖蒲的伶牙俐齿,崔华霍之前都在旁边瞧着,倒是看得真灼。只听她先是温言软语,说酥了粮商的骨头,随后又愤愤不平,感叹万贯家财都租不到一条小船,最后楚楚可怜,说自家郎君心忧家中妻小,急着赶回黔州,求粮商行个方便,今后定有厚报,这才哄住了对方。
不得不说,菖蒲撒谎的本事真乃一流,演戏的功夫也傲视群雄,与粮商一番对话,丝毫没有破绽,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握人心之处,崔华霍自愧不如。
那粮商瞧她貌美,又会说话,身为胡姬,自然价值不菲,便也信吴景辰乃是巨商豪富,才买得起这样的女奴,心中疑惑顿消,有意巴结,宁可少渡几石米,也要渡众人过江,结个善缘。
说话间,就见高尝修也过来,道:“少卿,我问过了,黔州三十六路富商,联名征收米粮,承诺来着不拒,价钱随便商量,似乎是打算屯一批米,狠赚一笔。”
吴景辰闻言皱眉,奇道:“粮食又不是金银,屯再多也要卖得出去,才有赚头。这些粮食运入黔州,就不是寻常老百姓所能负担,富商们再倒一手,究竟要卖给谁去?”
众人闻言,也都觉得有理,才是之前打听,往年的陈米都买到了五吊铜子一石,新米还要翻倍,十吊一石的粮食,堪比宫中御膳,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一般的大户,只怕也承担不起。黔州的富商不知作何算计,便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