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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第158章 1.0.9
    玉玺没有拿回来。
    快天亮时, 要换上朝的朝服,程太尉回到了府上。外面出了那么大的事,其他世家可能没反应过来, 程家人却一晚上胆战心惊, 唯恐太尉出事。太尉平安归来换衣,所有人心里的大石都松了一松。
    程三郎程淮的妻子林清河因为之前被关了很久的禁闭, 在程三郎的劝说下,她服了软被放出来。今夜太尉回书房去小寐, 程夫人让林清河端了清茶,去给太尉解解乏。林清河提着灯,在侍女的陪伴下去了书房。书房门开着小半扇,幽火从门口透出来,微微弱弱。
    林清河施施然去敲门, 提醒君舅自己来了。她怕自己言行再出错惹太尉不快, 又被关起来, 因此低眉顺眼,秉着贵女特有的仪态,走得并不快。身后有脚步声杂乱地撞来,在她肩上撞了一下。林清河吃痛后,被撞到一边。前来的一身火焦味和血腥味混着的将士,根本没有时间看被撞的人一眼,急匆匆提着剑进了书房,去向程太尉汇报事情经过。
    林清河站在门口,借着昏光,隐约听到那人跟太尉说了几个字。
    大意是“皇后殿下伏罪而死”。
    林清河心口骤跳,想到了程五娘的样子。
    太尉开口:“伏罪?不,我了解程五。她那个脾气,是不可能伏罪的。”
    来人惭愧低头,说了实话:“殿下**于江三郎的书房中。江家古宅被毁了小半,为了不引起其他世家的注意,属下连夜扑火。”
    程太尉问:“玉玺没拿到?”
    来人再次羞愧,觉得被一个女郎玩弄,很是丢人。更不安的是,他们现在还没弄清楚玉玺在谁手里,又不敢大规模地去搜……
    太尉淡声:“大约是要交给宁王吧。派兵出城拦驾,宁王出京替先皇祭拜,这两日即将归来……我倒要看看现在玉玺在谁身上。”
    说话声小了些。
    沉默笼罩书房。
    太尉似出神了一会儿:“程五死了……在江三郎的书房么……唔,是她会做的事。”他冷漠地将这个女儿从自己心中丢弃的时候,心情复杂地想:江三郎?程五最终,还是栽到了这个人身上啊。这个人就是程五一生跨不过去的魔障,生也是他,死也是他。倘若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也罢,但可惜江三郎从少年开始就和他理念不和,且越来越不和……
    针对女儿的惨死,太尉敛了目:“可惜了。”
    程五娘若不是一生被江三郎这个魔障所困,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局上。若说后悔,程太尉最后悔的,便是在江三郎少年时没有除掉这个人,没有阻止这个人和女儿的相遇……
    太尉继续去与部下讨论早朝的事了。
    林清河将送茶的活计交给侍女,自己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君舅的书房这边。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会冲过去质问君舅是不是没有心,是不是谁死都无所谓。林清河走在长夜的回廊间,廊上挂着的灯笼、檐角摇晃的铁马,那幽幽光芒,那清脆撞声,还有那飘飞的风雨声,那婆娑的树影……重重叠叠扑面而来,压向她。
    她走在长廊中,背脊僵硬。她绷着脸,面前若有大火烧起,她看到了跪坐在火中的程漪。程漪抬着眉眼,火向她飞卷而去,她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出神。明明痛苦加深,眼中却透着欣慰期望……程漪期望着什么呢?是什么,让她连死都不怕?
    林清河停了下来,怔怔然地看着,想着。
    她喃声:“五娘……我素来厌恶你,素来与你不和……你害了你三哥一生,若非你被程家所护,我多少次想杀了你,让你赔你三哥……”
    “我也想杀李二郎,想杀舞阳翁主,还想杀了那些蛮族人……你们一起造就了你三哥的悲剧。他浑浑噩噩的,根本不适合朝堂……给他这样的未来,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呢?”
    她想到当日舞阳翁主身份的揭穿,不过是为了逼迫太子,挟持闻家。林清河为他人做了嫁衣,而她什么也没得到。
    她更加痛恨:“我厌了你数年,我想我绝不原谅你……可是你居然死了。”
    她默然,望着深夜,听着雨声。她低下眼睛,眼中忽然潮湿,有了泠泠泪意——“你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整个程家,有谁怜惜你吗?连你父亲都要抛弃你,你死了,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只可惜你死得不是时候,身上的价值还没有被利用完……”
    林清河忽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古宅大院。院落鳞次栉比,错落有序,在雨中呈现一种逼仄的阴森感。她忽然无比地痛恨这里,无比地厌恶程家这一切。这腐朽的世家,这利益至上的家族,为什么还不灭亡,还不僵化?!
    她盯着深宅大院,眼泪如豆般滚滚落下。她觉得凄冷,觉得阴寒。她心中迸发出疯狂的想毁掉这一切的念头,她恨极了程家,她怨恼着太尉!如有可能,她想要结束这一切!
    程五娘死了,为什么整个程家,不也去死呢?
    然在日落西山前,程家仍是长安一座不可攀附的高山。
    早朝廷议,众大臣听政,茫然又慌乱地看到一个黄门抱着一个两三岁的还在哭闹的小公子,跽坐在了上位。太尉出列起身,镇定地宣告昨晚三更时分,先皇因病而崩。先皇逝前,已经下旨封了大公子为新皇。新元开启,年号重制,群臣自该叩拜新帝。同时新帝年幼,先皇拜太尉摄政,辅佐新皇至及冠登基时。
    朝堂上鸦雀无声。
    年幼的小公子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一群人黑压压一片站着,皱着眉凝神。气氛太过僵硬古怪,小公子被吓哭了。小孩子的哭闹声,在朝堂上格外刺耳。众臣子仍默然不语,一时间,谁也没接受短短数年,他们这帮臣子,就从一朝臣,变成了三朝臣。
    他们年纪还没老到辞官、告老还乡的地步,他们所辅佐的皇帝,就连续换了三批了。
    三个不同的皇帝,面对的却是同一批熟悉的臣子。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登基之日太短,都没来得及把朝廷换成自己的人马,就又、又……
    太尉放眼看诸人:“诸卿若无疑问,那便拜……”
    他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丞相出了列。程太尉眯眼,目光如寒冰般刺向这个老匹夫。丞相这个老狐狸,在朝上蛰伏了这么久,怕先皇卸了他的职位,天天在家养病什么都不管。这个时候,丞相却站了出来?!分明是跟太尉作对!
    无人说话中,又一人站了出来。太尉看去,见是御使大夫。丞相与御史大夫站出来后,丞相府的臣子和御史大夫府的臣子,也都跟着长官站了出来。
    众臣窃窃私语,看到三公分裂,两公反对太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奇景了?
    自当年老皇帝十数年不理朝政开始,三公一起办公,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向来一条心。当年三公领着众臣子求皇帝理政,每天跪在前殿的白玉石阶上与皇帝据理力争,不吃饭不喝水,见到皇帝一面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那热泪盈眶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三公也早已不是一条心了。
    太尉沉着眼与丞相、御史大夫二人对望。这两位同僚回视他,并不畏惧他的权势。
    御史大夫开了口:“太尉不觉得皇帝换得太勤了点吗?好像闭上眼睡个觉,天下就换了新主人了。也不知道这新主人,是姓‘张’,还是姓‘程’。”
    太尉嗤笑一声,没理会御史大夫的挑衅。他盯着丞相,看丞相并没有站出来的意思,于是望向后方那些还没有站队的臣子:“还有人反对新皇吗?”
    接着又稀稀拉拉地站出来几人。其余人在太尉的压力下,权衡再权衡,头上渗了冷汗,暗恼自己今日怎么身体这么健康,不突然晕倒什么的?或者出门时怎么没好好看看黄历?这应该是积极上朝的时候么?早知道朝上会发生这种大事,挥着鞭子也得逃得远远的啊!
    太尉连连冷笑两声,拍掌道:“好得很!看来你们都是要抗旨了?”
    丞相抬了眼皮,看向太尉,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不是要抗旨。只是陛下去得太过蹊跷,老臣有些疑问,想问问太尉。”
    “丞相请讲。”
    “陛下既已崩,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是太尉坐镇,不见皇后殿下出来主事?”
    太尉说:“陛下去后,皇后殿下太过悲痛,已于昨晚随陛下一起去了。”
    朝上小声议论的说话声夹在一起,嗡嗡嗡的吵声有些大了。御使大夫的脸色更冷一分,太尉却神色淡定,压根不看众人质疑的目光。
    丞相往前一步,再问:“陛下仁慈,又厚待兄弟,更不忍宁王以病重之身返回平陵。为何陛下病难时,不召宁王进宫伴驾,反而召太尉进宫?”丞相向身后一臣子点了头,那臣子出列出堂,很快又回来,带回来了一个小兵。小兵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丞相跟朝上诸人介绍道:“这个人,是昨晚看守东宫门的。我召他问了问,得知陛下昨晚根本没有召人进宫,太尉乃是拿着自己的腰牌,自己进的宫!”
    丞相一笑:“泱泱未央宫,竟像是太尉家的后花园一样。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咱们陛下,也实在仁爱过了头。”
    太尉冷声:“既然丞相怀疑我,质疑陛下的旨意。不如去陛下陵前,亲自问一问陛下?”
    他话音一落,堂外当即有大批军队带刀而入,将群臣包围其中。这下,朝上气定神闲的人,都开始慌乱了。将士们腰上泛着寒光的刀,映着他们尚未老花眼的眸子。有人想向外闯去,对方哗啦剑出鞘,横在了人的脖颈上。
    御史大夫厉声:“程老贼!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不出证据,就要血溅朝堂,把反对你的人都杀光么?!你敢杀光么?!”
    程太尉是不敢的。
    看他扶持新帝登基,也不自己造反,就能看出他还是看重一个好听点的名声。凡事留一线,程太尉做事并不敢过分到底。
    御史大夫这般说,程太尉无话反驳,只看着两个小将,将刀架在了丞相的脖颈上。看到丞相脸色微变,太尉才稍满意。程太尉笑问:“丞相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丞相说:“第一,上朝解兵,无人能佩戴兵器入朝,更无人能召集这么大一批军队,包围诸臣。第二,新帝要登堂,老臣等不敢反对,但观太尉的言行,疑点却不得不让我等慎重。还请新帝拿出玉玺与虎符,证明自己的身份吧。”
    丞相的目光,望向座上那个懵懂不懂事的小孩子。小孩子被人这般看来,再次被吓哭。童言童语在朝堂上传开:“什么是玉玺虎符?我父皇没跟我说过!外祖父,杀了这个人吧!”
    丞相怔然看着这个尚不明白什么是“杀”的小公子,余光看到了程太尉唇角轻微的笑意。程太尉笼络了新帝,大楚又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呢?丞相心中颓然,一时间泪如雨下。他再不置一词,愤然向前跨一步,迎上脖颈前的刀锋……
    眼看丞相即将当朝自刎,殿外传来一极淡的声音:“且等一等。”
    众人齐齐回头。
    新的一批军队,从外围将现在的人再包围一圈。这批军士身上沐浴杀伐血气,随着到来,浓腥之味扑面而来。众臣子中,眼尖的人,先认出了军士中走在最前方的年轻郎君吴明。吴明是丞相家的长子,昔年走鸡斗狗,长安的人,少有不认识他的。
    当郎君改头换面,身披战铠、手持长剑,护着身后人走进朝堂时,许多人,都很难把他和当年的那个纨绔子弟看成同一个人。
    看到军士将剑横在丞相脖颈前,吴明眸中带上了戾气,冷声:“我看谁敢碰我阿父!”
    丞相看着长子平安回来,看到长子脸上的血迹,他泪眼婆娑,觉得一切都值了。丞相唇角颤颤,想喊一声“大郎”,声音哽在喉咙中,目光只欣慰地一遍遍从儿子脸上掠过,再掠回来。他千百遍确认长子无事,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把目光移向了吴明身后的青年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青年人身上。
    一众将士血气浓郁,刀剑横挎。只此人清瘦而俊美,行走间,袍子宽大纷扬,沾着水雾,与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完全不同。他的脸上带着一贯的病弱,虚弱地从殿外进来时,袖子掩着口鼻,明确表现出了自己的厌恶感。俊秀青年人看向诸人,眼睛里吊着自己独有的漫不经心的嘲讽神色:“哟,太尉又开始胁持人了?”
    程太尉:“……”
    诸臣子:“……”
    大家一起觉得牙疼。
    丞相率先反应过来,带着诸人拱手相迎,激动无比:“宁王殿下!您总算回来了!”虽然宁王殿下说话还是这么的阴阳怪气,见谁讽刺谁,但是见到他回来,朝上有了人主事,大家都觉得亲切无比!哪怕被他多讥讽两句呢!
    大楚张氏尚有人在长安!宁王出身天然自带的身份,让他一呼百应,多少人都愿意跟随他!
    宁王张染一步步走进大堂中,语气奚落:“谁拿着玉玺,就听谁的话吗?太尉不知道玉玺在我这里吧?”
    他手中握着玉玺,从清晨的辰光中走进昏暗的殿堂。落落湿意在外,青年人慢慢走近,跟随着他的兵士,也一点点向前推进。程太尉袖中的手微发抖,冷眼看着这个青年人平安归朝。他知道大势一去不回头,自己想在宁王回来之前操纵新帝登位,已经不可能了。
    他想把事态控制在最小分寸上,无奈宁王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青年人与中年人在朝堂上对视,从这一刻起,战争一触即发!
    就此开启了长安城长达一月的战争新纪元。
    ☆、第159章 1.0.9
    夜风清清, 过竹穿帘,在素月下荡漾。屋中帷帐被风吹得将近飞起来,青铜鼎中烧着的香缕缕向上, 当细风进来后, 雾状香气便在半空中弥漫开来。炉香与微风相缠着,拂向靠睡在墙边案头的青年身上。
    书案上摆着杂乱有序的卷轴, 除了笔墨外,还扔着一把之前修剪花枝的交股屈环青铜剪刀。剪刀压着一张摊开的竹简, 竹简上字迹淋漓,墨香浓郁。已经写了一大半的字,只余左上方处空白着未写成。
    烛火与清风在青年面上浮荡,光澜一**流转。
    沉睡中,江照白手撑着额头, 头微下垂, 眉目青黑。他容貌郎朗, 昭昭若日月轮替,便是睡了,人依然蹙着眉,作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底青袍,江照白日思夜想的事情实在太多,让他的双眼下一片乌黑,可见也睡得不甚好。
    他要思量跟李信重修关系。李信不信任他,他从中折中,愿屈居一个军师的位置。只出主意,采不采用,李信做主。他向李信坦诚自己的错误,其他事情不敢保证,只说吸取教训,下次若李信不在时,再遇到跟闻蝉有关的事,江三郎定先顾着闻蝉。
    李信去送郝连离石回蛮族了,暂时还没有给江三郎回复。江三郎却又殚精竭虑,想李信已经叛了朝廷,日后该如何是好。世人讲究一个说法名目,李信光凭被朝廷冤枉这点,显然不足以成为他叛了的理由。江三郎要给李信想个好听的理由,还要想李信下一步要攻占哪里。江三郎把目光放在了幽州上,拿下了幽州,李信就有跟朝廷对抗的底气了。
    大楚已经没救,江三郎不会再想回去。什么国家啊百姓啊,全都需要推翻重来。在旧的上面修修补补的可能性已经没了,江三郎将希望放到了李信身上,放到了未来上。他不想跟李信争抢什么,对功名利禄也不感兴趣。江三郎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恐怕世上少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在意被人理解与否。
    江照白每日要想这么多事情,也难怪即使假寐也睡不安稳了。
    忽然间,江照白感觉到屋外檐角铁马相撞,又听到了竹帘哗哗的声音。帷帐被风吹开,一个年轻女郎从外走了进来。他心神在骤然间被一只手猛力抓住,重重向下一捶。喉咙几乎哽住的空档间,女郎站在烛火中,静静看着他。
    如月之升,如云之散。
    飘飘渺渺,雾里看花一般不甚分明。
    江三郎看着她——看到程漪低下眉目,对他伏身一拜,声音飘虚寥落:“三郎……”
    江三郎皱着眉,疑心她怎么会来。他这般想的时候,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旦有了这种警觉,后背便被人用力一推般,他从哪里跌了出来。江照白骤然睁开眼,坐直身子。他看着方才程漪所站的位置,又去看竹帘,又去听铁马。过了半天,他才惊觉自己只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