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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
    社首山北,深涧中。
    粗长的玄武蛇身断成几节,龟甲被完全撕离,只余龟身气息奄奄地趴在一滩黑血中。苍龙将房舍那般巨大的龟甲咬在嘴里,复仇般狠狠撕扯,龟壳顿时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皮甲。
    突然苍青巨龙不动了,头颈僵直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低沉可怕的咆哮。
    ——锵!
    太阿剑打着旋飞出去数丈,夺!一声重重钉在了不远处的山岩间。谢云猝然转身,还没抬起脚步,身前便被尹开阳横刀挡住了。
    “住手吧,”尹开阳淡淡道。
    谢云左眼尚好,右眼眶中却浸满了鲜血,顺着苍白几乎透明的脸颊缓缓流淌到下颌尖,鲜烈的色彩对比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他神情却仿佛冰冻般毫无动摇,抬手抓住了新亭侯细长的刀身,掌心刺青光芒大盛,刀身在那耀眼的光芒中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啪!
    尹开阳按住谢云的手腕,强迫他一点点离开刀身:“你已经不行了,阿云。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的成果也该有命去享,即便你能拱卫紫微星回归正位……”
    谢云突然抬眼:“单超!”
    尹开阳猝然回头。
    就在那一刻,谢云猝然抽身冲向太阿。尹开阳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反应极快地一刀斩下,谢云已就地一滚、抽出太阿,转手“咣!”一声挡住了新亭侯。
    尹开阳皱起眉,正待发力,突然感觉到了某种针刺般强烈而冰冷的杀意。
    ——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尹开阳只来得及偏过头,便只觉左臂一凉又一热。
    鲜血如开了闸般喷涌出来,炸得到处都是,尹开阳的左臂在手肘处齐刷刷断开了!
    单超剑锋转移,劈开急速汹涌的空气。电光石火间尹开阳抽刀相回,全身刺青暴涨,在龙渊划破咽喉前终于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击!
    扑通!
    半空中刀剑对峙,血花溅起,左手连同断臂摔在了脚边上。
    “你怎么回来了?!”
    单超一怔,只听谢云再次厉声喝道:“你为什么回来?!”
    尹开阳爆发出长笑,撤刀踉跄退后,在单超错愕的目光中突然抬起了断臂!
    风从四面八方疾速刮来,汇聚成阴灰色的漩涡,一股脑向他左臂断口涌去。漩涡中心白光滋啦变幻,隐隐浮现出玄武图腾的模样,一圈圈顺着上臂缠绕上肩膀。
    “此处是天下武道会的最后一处擂台……”尹开阳嘴角不断涌出血沫,边咳边笑道:“虽然我输了,但你上来了,便是要登台挑战的意思。”
    “你得跟谢云一决胜负,甚至分出生死,才能决定谁是击溃了神鬼门邪教的新一任天下武林盟主……”
    单超听到分出生死四个字,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随即瞥向谢云,却只见他痛苦地退后,扶住山岩微微喘息,脸上的神情变换不定。
    “让我送你份大礼,”尹开阳断断续续道,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你从漠北万里上京,一路上苦苦追索,却求而不得的……”
    虚空中骤然现出一段焕发出银光的手臂,缓缓接在他的断臂之上,玄武刺青全数没入了皮肤。
    尹开阳一声长啸,猝然抬手,阴风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被拉扯来,在漫天哭号中统统被吸进了他有力的掌心!
    单超逆风而立,将七星龙渊重重钉在脚底,借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感觉后颈一凉——
    数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金针从经络中滑了出来,半空中闪现出微光,被尹开阳啪地合掌握住。
    定魂针!
    单超瞳孔瞬间缩紧,继而急剧张大。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谢云,但谢云正俯身疾喘,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记忆。”
    尹开阳终于吐出最后二字,向单超一笑,镜花水月的诡谲光芒从眼底闪现。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用力大到青筋凸起,所有神智都瞬间被苍穹中瓢泼坠下的记忆碎片盖满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非逼着我死?!”
    “你救我出来,养我长大,教我读书练功,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我亲手毙于剑下的吗?!”
    月夜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锋利剑尖抵住了少年满是血污的额头。少年颤抖着抬起眼,顺着剑身泛出的寒光望去,从那双居高临下的、熟悉而秀美的双目中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养大你,教导你,难道不该索取任何报偿?……”
    “……即便现在就告诉你所有真相……你又打算如何来回报我呢?”
    断崖边,单超发出暴戾的低吼,用手死死掐住眉心,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他的意识在记忆和现实中不断沉沦挣扎,幻境中的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神智极度暴躁不安,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尹开阳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笑道:“接下来就交给你自己解决了——”随即纵身而上,虚空中传来玄武遥远的长吼,他的身形无声无息消失在了空气里!
    单超原地剧烈颤抖,茫然抬起头,却只见谢云握起太阿剑,向这边走来。
    第51章 钻心
    “师父,等等我!”
    白云深处,驼铃声声。少年赤着脚奔上沙丘,停在背对着他的年轻人身后, 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气, 好奇地直起身:“师父,您在看什么?”
    风卷着金黄的沙砾奔向天际, 年轻人眼底映出远方蔚蓝的苍穹。半晌他轻声道:“故乡……”
    少年面色茫然,年轻人一手按住他的肩, 一手遥指东方,那山川河流与万里沙漠尽头,地平线上旭日东升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都城, 八水环绕, 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那是你的故乡,你出生的地方。”
    社首山断崖边, 空气中杀意骤然一凝。
    单超剧喘退后,用力闭眼又睁开,试图看清眼前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但不论如何模糊的视线都无法聚焦。从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谢云手中缓缓抬起的太阿剑锋。
    ——万国来朝,长治久安……
    你出生的地方。
    木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月光与寒风同时呼啸卷入昏暗的小屋。少年单超狼狈不堪,被谢云拎着衣领扔进室内,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你想要什么?”少年踉跄着爬起来,转身抓住他师父冰凉的手,犹如溺水的人疯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论什么都可以回报给你!我的一切都是……”
    “你的命,”谢云道。
    单超猝然顿住,瞳孔在眼眶中微微发抖。
    “你这条命是我救的,如果我现在要把它收回去呢?”
    少年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向后退去,泪水迅速积满了眼眶。
    “为什么非要这样……”他绝望道,终于说出了内心深藏已久的秘密:“我……我爱你啊师父……”
    “我爱你啊……”
    然而谢云俊美的面孔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尾音都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一字字轻轻地砸在了空气里:“我不爱你。”
    咚地一声闷响,那是少年的背抵到了土墙。
    那四面土墙围住的小屋,曾经是他最温暖最牵挂的避风港,是他在这片无边沙漠中长大的地方,墙壁上隐约可见的一道道划痕,都是他在无数个日夜中长高留下的痕迹。
    少年脊背滑过墙壁,仿佛内心最后一丝希望和热切都被抽空了一般,颓然跪了下去。
    “是那些信鹰吗……”他嘶哑道,“是有人叫你杀我的……对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空气冻结成坚冰,填满了彼此的咽喉。
    “求求你,师父,求求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少年从昏暗中抬起头,泪水从血迹斑驳的脸上滚滚而下,哽咽道:“我去杀了那个人,哪怕胼手砥足拼上性命我都会去杀了那个人,然后你就可以自由了。我们能够回到昨天以前,回到所有一切都正常的时候,永远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片沙漠里……好不好?”
    “让我们就当这些从没发生过,你还是我师父,我还是你徒弟,好不好?”
    凄厉的呜咽漫天盖地,掠过笼罩在银辉中的沙丘、树丛与暗河。
    远方寒星微渺,天地中所有喧嚣都唰然退去,唯剩这孤零零的小木屋,立在亘古不变的地平线尽头。
    过了很久很久,谢云终于举步上前,停在了少年面前,从上而下俯视他哀求的眼眸:“你说你什么都能做……那你能为我重新站到这天下的最高处吗?”
    少年怔住了。
    “如果你夺回这世间最大的权力和最高的地位,当你坐拥江山,威加四海,我们就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光,但你能做到吗?”
    “……”少年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你说的重新……是什么意思?”
    ·
    “等等,谢云。”单超勉强站住不断后退的脚步,用龙渊卡住脚下的石缝,恍惚道:“你刚才说重新的意思是……你……”
    谢云嘴唇开合,仿佛说了几句什么,然而单超耳朵嗡嗡作响,晕眩和刺痛混合在一起,不断烧灼他已渐渐濒临崩断的理智。
    他只看见谢云抬起手腕,太阿向自己挥来。
    咣!
    龙渊与太阿撞击,发出袅袅的余响。
    ·
    “放开我!”沙漠中,谢云猛地甩开少年的手,指向远方沙海深处腾起的一线尘烟,怒道:“他们已经来了,你没看到吗?我必须走了!想死别拉着我一起!”
    连日来的跋涉已经让少年精疲力尽,谢云这一甩,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虚脱地摔在了沙地上。
    头顶烈日炎炎,金红气浪扑面而来,粗糙的沙地只要沾上便令皮肤燎出水泡。谢云大步离去,走了十数步远,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蹒跚支起身体,连滚带爬追了上去,从身后攥住了谢云的手腕!
    “师……师父,”少年干裂的嘴唇一动便流出血来,因为缺水的缘故,那血都是浓稠的,洇进了下巴上黝黑的尘土中:“告诉我,师父……你就一定要回去吗?真的不能……”
    谢云猛转过头,少年孤注一掷的眼神撞入视线,犹如伤痕累累的,陷入绝境的孤狼。
    “除了你追求的那些……金钱权势……在那些之外,你曾经对我有任何一点点感情吗?”
    “师父对徒弟的感情,不论是任何感情……任何爱都行?”
    地平线上蜿蜒而来的尘烟已越来越近了,谢云不耐烦地出了口气,抓住少年用最后一丝力气紧攥着自己的手,断然掰开,最后一遍重复:“不想死就滚回去。滚!”
    少年踉跄着跪倒在了沙地里。
    谢云转身就走,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决然的背影跟少年记忆中那个挑开门帘、走进帐篷,与童年伤痕累累的自己彼此对视的身影相重合;少年曾无比热切地以为,那一瞬间是自己生命中所有爱意与希望的开端,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是个多么荒唐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