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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谢安先是安排陈星与项述各一间客房暂且休整,过后才请他到主厅内奉茶。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过来敲了敲门。
    “你们很熟?”项述皱眉道。
    “不熟。”陈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项述在想什么——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图谋,联系到在长安的经历,项述多少有点提防。
    陈星解释道:“当初我在华山学艺时,他来拜访过一次,也曾提过若有需要,愿意全力支援。”
    陈星昔日见过一次谢安与师父对谈,过后从师父处得知,谢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男人从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访名川大山,且对修仙、御剑、捉妖等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充满了向往。
    可惜谢安并非驱魔世家出身,万法归寂后,世间再无法力,许多古时的驱魔事迹也流为传说。遍寻隐居修仙之士的伟业,也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而变得愈发渺茫。所幸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华山。
    谢安本着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的狂热,朝陈星师父表示出了,将尽己所能,支持驱魔司光复。
    陈星出山之前,师父修书一封,亦是极快得到了谢安的支持。不仅如此,师徒二人在华山修行,平日里吃的、用的都要花钱。陈星的师父名唤百里伦,自言是名受过陈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么能躬耕种田?只能偶尔替老百姓杀杀贪官,赚不到几个小钱,算下来倒是欠了不少。
    谢安来拜访了一次,得知百里伦与陈星生活拮据,于是便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替师徒二人偿清了欠债,还剩了不少,过后师父还很是夸奖了陈星一番,但言岁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陈星印象十分深刻,记得谢安给师父送了三千两银子。
    项述:“他想当驱魔师?”
    陈星说:“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时代就有的,想行侠仗义,御剑来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愿望。”
    陈星被项述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谢安稍微有点热情过度,可自己又没什么可供谢安算计的,谢安若是尸亥一伙,既知自己师承来历,又知道师门地点,要算计早算计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走罢,”陈星被项述说得也有点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么说。”
    厅内众文人早已等着陈星奉茶,两人坐定后,谢安先是介绍侄儿谢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后则是王羲之与王家的子侄辈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陈星也记不得谁是谁,只得依足礼节逐一寒暄过,主人举茶,众人方纷纷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里头却唯有一个碗底,配了一小块点心。
    陈星心想项述这会儿多半在心里骂汉人的茶就这么点儿,不够他一口喝的。
    众人赞过茶后,便开始攀关系,陈星先是叙了家门师承,大伙儿于是又将目光驻留于项述身上。
    “这位……美男兄怎么称呼?”谢玄问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从陈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不时偷瞥项述,沿路过街时无论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王、谢二家子弟见项述长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剑,颇有行侠仗义之风,俱心生好感,想与他攀谈几句,奈何项述始终跟在谢安身边,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项述只当看不到,此时总算等到陈星正式介绍,便纷纷正襟危坐,朝项述微笑以对。
    “他是我……”陈星见项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绍,本想替他编个出身,解释“他是我的护法,乃是会稽项家人”。话到嘴边,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想起项述曾经对出身有所介意,在这方面,陈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项述的内心,于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复姓述律,单名一个空字,敕勒川下,铁勒族。”
    霎时满堂皆静,项述竟有点意外,朝陈星投来一瞥,眼神里又隐约带着点笑意,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陈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谢谢”。
    谢安听到这话便知不妙,忙朝陈星使眼色,其时胡汉二族有着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上来就捅了个马蜂窝,怎么了得?
    果然稍稍静得不到三息间,厅堂内便炸了锅。
    “什么?!”
    “胡人?!”
    “胡人怎么进来的?还是铁勒人?”
    “报官!速速报官!”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望向陈星,右手按在剑柄上,扫了厅堂中一眼,有人仿佛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离去。却也有人眉头微皱,对胡汉之争并不如何介意,只想看陈星如何化解面前危局。
    陈星也没想到,诸人反应,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来得更猛烈,当即将茶碗在案几上一拍,说道:“且慢!各位留步!”
    众文人已起身,谢安心念电转正想劝,见陈星反而主动开口,便暂时缄语。
    第49章 清谈┃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小弟请问在座各位兄台, ”陈星笑道, “谁与铁勒族有仇?若有仇的, 不妨拔剑过来,我这就替我朋友偿命。”
    众人被这么一问,倒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项述所属的述律族从未杀戮汉人,几次入关,俱是协助苻坚平定胡人之间的内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头鼠目, 蛇鼠相迎, 铁勒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氐人、鲜卑人,屠我汉民百姓, 统统是我大晋死敌,有何区别?铁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 我等报仇有何不可?”
    陈星心道刚才路上我分明听见你们称赞项述君子如玉,现在就变成獐头鼠目了,读书人果真善变, 于是诚恳道:“按贤兄这么说来, 胡人是人,汉人也是人,设若要报仇,直接动手杀人罢了,何必如此麻烦?”
    一语出, 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文士顿时怒了,驳道:“胡搅蛮缠!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陈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说来,胡人、汉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旧坐下说?”
    谢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陈星坦然道,“胡、汉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马非马,胡人非人,一个道理。”
    项述:“???”
    顿时哄堂大笑,谢安稍稍眯起眼,知道这是陈星入乡随俗之意,主动要求开清谈会了。陈星话中之意,乃是胡、汉二者为族裔,是个大的统称,并不能具体阐述“人”的定义。这是虚辞之能、诡辩之术,根据战国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演化而来。江东崇尚清谈,对此命题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陈星此举无异于送上门让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纷纷坐下,意欲将陈星驳得哑口无言。
    “胡人,是人的一种,”另一名文士说道,“正如汉人是人的一种,如江纳河,清谈不是诡辩,小兄弟,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孰料陈星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我问问各位,‘人’是什么?咱们总得搞清楚人的定义,才好来争辩铁勒人是不是胡人、与在座各位有没有仇罢。”
    这话一出,倏然都哑火了,“胡人是不是人”这种问题不难解释清楚,可人是什么,却极少有人认真想过。
    项述初时猜测事情无法善罢,只待有人报官,自己便带着陈星冲出去,厅内虽人数众多,却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敌,顾全谢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罢了。孰料陈星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把在场人等统统问住,看样子情况似乎还不太糟,只是这问答,着实也让项述有点费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这还用得着问么?”
    陈星想了想,说:“在我看来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说清楚这东西的定义,否则又怎么用来定义自己呢?”
    “说得对啊。”谢玄也被陈星给忽悠进沟里了,人者万物之灵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可要如何给人下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哪怕是先贤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厅内静了一会儿,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这是《列子·黄帝》上的一句话,陈星想也不想就驳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说?三尺的怎么说?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双手双脚,头颅一桩者谓之人。”先前最先叫嚣着要“报官”的文人开口道。
    “那么生来缺一手一脚的怎么说?”陈星笑道,“谁若说战场上断了手足的将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个不服。”
    谢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无论形体,俱谓之人。”
    谢安这句可以说是在玄学上点出“人”的本质了,当即满座顿悟,赞叹不已。陈星却道:“那么对一个人来说,三魂七魄不复存在的话,就不再是人了。”
    项述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谢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动手报仇了罢。”有人说道。
    “等等等,”陈星道,“三魂七魄丢光的人,如果我没记错,叫‘死人’,对罢?那么死人是人么?”
    众人开始骂陈星了,陈星却释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话,那胡人当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项述:“……”
    “死人与胡人怎么能一样?”汉人们对陈星的诡辩相当不满。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项述对陈星也相当不满。
    陈星忙道:“那,咱们换个说法,猫狗有三魂七魄么?”
    谢安:“……”
    陈星疑惑道:“如果猫狗有三魂七魄,那么猫狗能算人么?如果没有,谁来证明除了人之外的生灵,都没有三魂七魄?”
    这下谢安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若强行说万物除了人之外,都没有齐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强能自圆其说。可是证据呢?要证明世间唯一拥有魂魄的生灵,就是人,便得先证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动物都不具备魂魄。
    魂魄之说尚属虚妄,强行证无不仅没有理论支持,陈星更能举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轮回说、阴阳说、转世说,人这辈子死后下辈子兴许会转生为动物,这么说来动物也与人一样,是有魂魄的。
    陈星又补充了一句,说:“生来缺魄者也是有的,总不能不把这些人当人罢?此先不论,传说世有狐妖,修炼为人,与人无异,唯独些许兽性未脱,这么说来,变成人的妖怪还算人么?为何世人都不将妖怪视作人对待?”
    谢安果断道:“此理不同,毕竟我等都未见过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见过三魂七魄,”陈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说,可以不划入讨论范围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儿纷纷擦了把汗。
    但接下来,则是满厅沉默,话题绕回来以后,更无法回答陈星有关“人”的定义了。
    “人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指代,”谢安思考良久,而后说,“如何称呼,取决于我们自己,纠缠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
    陈星又道:“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称呼是如何来的,对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与哥哥们讨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安的缓兵之计行不通,挠了几下背,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谢玄说:“那么天驰兄弟,你以为呢?”
    陈星讶然道:“这就又轮到我了?”
    陈星解决文人,就像项述解决武人,甚至比项述还要干净利落些,毕竟项述力敌千军,还要一个一个打,陈星舌战群儒,则是每次解决一批,典型的群体攻击。原本陈星还准备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吗,“仙”若不是人,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问题解决后,还有“先人”“神”、拥有自己手语能用叫声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会说话的鹦鹉等等。
    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谢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陈星自己说,陈星想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必须得给出一个有力的说辞以服众人。
    “愚见嘛,”陈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点茶,认真地说,“拥有‘本心’者,谓之人。”
    众文人发出不屑的嘘声,然而嘘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竟无人能开口驳斥陈星。
    只因“本心”这二字,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孟子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义”之举,是为本心,但陈星所言,明显这一词的涵盖范围,较之儒学之中还要更广一筹。
    “本心何解?”又有人说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谈它了?周而复始,绕来绕去,如何……”
    “非也。”陈星说,“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坚,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羁缚,独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说到这里时,陈星无意中一瞥项述,发现项述始终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一触碰,便都不自然地别开,陈星差点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种种,一时无法细表,各位都在书中读过,我就不赘述了。要说清楚所谓‘本心’一词很难,但这个词,我想大伙儿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问题来了,”谢玄说,“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当然了。”陈星笑道,眼角余光发现项述还在看他,只得假装看不见,“我们斥责他人‘与禽兽无异’或‘你不是人’,应当也不是一句玩笑话罢?”
    一名王家弟子说道:“小儿未获开蒙,便不能算是人么?这么说来,我是不服的。”
    陈星反问道:“谁说小儿无本心?‘天真无邪’一说何解?本心犹如心中明灯,该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乱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认贼作父者,你能说他们不是人么?我看不过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罢了。”
    陈星又道:“性本恶者,想来不待我开口,早就被各位开除人籍了罢。”
    “失其本心,后弃恶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谢家弟子问道。
    陈星:“若你们能原谅此人,当然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这才是所谓的‘约定俗成’嘛,对不对?这就是用‘本心’来定义‘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