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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有人在二月里洗了个露天冷水澡, 第二天便如愿以偿地伤风了。
    一路上, 陈星昏昏沉沉的, 项述只得全程骑马带他。三人放慢了速度,陈星时睡时醒,趴在项述背上, 足足好几天后才恢复过来,神情委顿不堪。进城前,魃王司马玮被暂时藏在阿房宫附近的郊野上, 陈星让他自由活动, 但千万得小心百姓,若有需要, 会派人送信过来。
    抵达长安时,陈星还忍不住打喷嚏, 猛力擦了下鼻子,又回来了, 与冯千钧、项述三人坐在市集前,每人一海碗面。
    冯千钧:“那……我这就走了,先往松柏居落脚, 慢慢查探消息, 吃完咱们就……分头行动?”
    陈星风寒初愈,还有点走神,勉力点头。根据他与冯千钧私底下商量,进城以后,冯千钧便马上回去, 确认兄长还活着,再设法取来阴阳鉴。陈星不想跟着,免得被冯千镒看出端倪,发生意外不好控制,一切待取得法宝后再说。
    冯千钧见项述神色如常,心想别人是大单于,也用不着来担心,便以水代茶,说:“来,大伙儿喝完就暂且别过,找到落脚地方之后,给我送信。项……这狗狗留给你?”
    “你去吧。”陈星乏味地答道,小狗还是跟着自己安全点。
    项述对着茶水正沉吟,冯千钧又提醒陈星看天色,说道:“不早了。”
    陈星知道冯千钧在提醒他什么,上次来长安时身体健康,这次略染小恙,路上紧赶慢赶,还要安排司马玮藏身,耽误了不少时候,入城已是近黄昏时,相较上次过来,差了半天。
    长安市集喧闹,临近歇市之时,成衣店、澡堂全关门了。陈星站在街上,挠了挠头,再看项述,项述则一声不吭,陈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住哪儿呢?”陈星说,“得找个地方落脚。”
    项述:“在长安认识人?”
    陈星想起宇文辛,却半点也不想去找他,叹了声,说:“小时候,有位总角之交,住在长安,但我不想见到他。”
    项述听出陈星话中惆怅之意,约略猜到发生什么事。
    “人都会变,”项述淡淡答道,“世间常情。”
    陈星忽然想到,那天项述为何迟迟不显露出大单于身份,是不是也觉得,苻坚当上皇帝之后,与从前会有所不同?那么……也许项述最开始是不想进皇宫里住的。后来全因无处落脚,才不得不去找苻坚,其后也带来了林林种种诸多麻烦。
    “咱们还有多少钱?”陈星说,“够住店吗?”
    项述食中二指拈着最后一锭金,朝陈星出示,陈星在麦城没有因为行医赚到银子,路上全靠冯千钧与项述掏钱,与上回来长安不一样,这回连洗澡买衣服的钱也掏不出来了。
    市声渐收,项述似在考虑,陈星突然想到一事,说:“我……有件事,想确认下。”
    于是他们来到横贯东西的白虎街,陈星站在路边,沉默片刻,眼里带着几许期望,静静站着。不多时,果然从东面来了一队人——四马开道,马上乃是禁卫,其后则是一辆镶玉的马车。
    陈星只想亲眼确认,拓跋焱还活着。
    他果然还活着!
    虽然一路上他已与冯千钧推测过,但亲眼看见的时候,心中仍然百感交集。陈星想喊他一声,却想到上次在宇文辛家中,与拓跋焱打了个照面带来的后果。最后连累得拓跋焱家破人亡,还死在了苻坚的天子剑下,这次实在不想再招惹他了。
    奈何他又想看看马车里坐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看了这一眼方能安心,却又不想让拓跋焱看着自己,毕竟上回追到敕勒川来告白实在够他受的了。
    陈星心中矛盾至极,忐忑不安,项述看了他一眼,似有察觉,眉头深锁。
    马车来到两人身前不远处,陈星总忍不住探头张望,开路的侍卫却道:“让开!让开!”
    项述:“……”
    只见那侍卫扬起鞭子就要驱赶陈星,陈星赶紧退后,笑道:“好了,看过了,咱们走罢。”
    项述本想算了走了,却一口气按捺不下,也不回头,抬手一扬,一枚闪光金锭唰地飞出,带着破空劲声,顿时将那侍卫打得眼眶乌青,惨叫一声,坠落马下!
    陈星被吓了一跳,赶紧拉起项述的手喊道:“你做什么!快走!”
    那一下不得了,侍卫们一拥而上,抽手弩,架箭,将两人团团围住。项述却沉稳如山岳,纹丝不动,站在陈星身前,冷漠地看着众人。
    “别动手!”陈星拉拉项述,说,“咱们……还是走罢。”
    项述看了眼陈星,陈星忙解释道:“你高抬贵手,别欺负他们,侍卫也是爹娘养的。”
    众人:“……………………”
    对方二十余人,项述只有一个人,陈星这么一说,简直是在打禁卫们的脸,顿时余人大怒。项述听了这话倒是很受用,一手绕过陈星肋下,搭到他的背后,下一步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横掠,甩开侍卫,翻墙离开。
    但马车内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又怎么了?”
    车帘撩起,穿着武裤黑靴的一脚踏下车辕,却不下车,握帘一手现出古朴戒指,穿着金红武袍、在黄昏天色下显得英气俊朗的拓跋焱显现半身。
    陈星:“!!!”
    陈星与拓跋焱对视片刻,拓跋焱疑惑地打量二人,侍卫们赶紧上前回报。
    “拓跋焱。”陈星笑道。
    拓跋焱奇怪地说:“我认识你?”
    陈星忙摆手,说:“不认识。”
    陈星一身尘土气,身上还穿着在麦城换的那身,一路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也没洗过,脸上更是脏兮兮的。再看项述一身猎户袍,背着长弓,腰畔佩剑,同样脏得不行,与陈星就像是上京来讨生活的两兄弟。
    拓跋焱疑惑地看过,对陈星毫无兴趣,再听自己家侍卫述说,于是点点头,放下帘子。
    “我家大人说算了!”侍卫粗鲁地说,“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快滚!”
    陈星:“……”
    于是马车便从他们面前过去,走了。
    陈星心想,好吧,这也不失为……一桩缘分。
    项述站在陈星身边,安静地看他。陈星本不大想见拓跋焱,却措手不及地碰上了,结果却又如此出乎意料。
    “看到他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陈星还站着回味,说,“我是真的挺高兴,替他高兴……”说着朝项述笑了笑:“金子扔去哪儿了?我找找去……”
    项述却转身离开,陈星赶紧追了上去,说:“等等!你去哪儿?”
    “找坚头。”项述站在未央宫后门外,朝守门侍卫如是说。
    “又是你?”那侍卫喃喃道,“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
    顿时侍卫哗然,上来就要动手,陈星追到后门处,伸手去拉项述衣袖,项述却连剑带鞘,放倒两名侍卫,反而握着陈星手腕,把他拉进了皇宫内。
    一炷香时分后,未央宫内再次翻了天,项述拖着陈星,陈星一手抱着狗,满脸震惊,心道怎么又来了一次?!
    但这次路线似乎不同,倒在项述面前的侍卫也少了,最后来到未央宫前,项述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拉着陈星,陈星喊道:“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项述抬脚,一脚踹开了未央宫登明殿的大门,一群侍卫将苻坚团团围住。
    “述律空?!”苻坚正与文武官员们闭门议事,一见项述便震惊了,喃喃道。
    陈星一手扶额。项述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苻坚顿时也有点疑惑,总觉得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众文武百官惊呼道:“大单于?!”
    陈星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干脆也配合一下吧,于是望向项述,充满仰慕地说:“项述,他们叫你什么来着?大单于?”
    一刻钟后,清河公主带人上了吃的,亲手给项述斟酒。苻坚哈哈大笑,与项述叙旧。陈星百无聊赖地又听了一次,给狗喂了根羊骨头,那小狗正抱着骨头啃,一见清河公主,忽然也有似曾相识之感,不禁狂吠起来。
    “哟,”清河笑道,“这么凶?叫什么名字?”
    陈星:“呃……”
    “它叫陈星。”项述礼貌地答道。
    陈星:“……”
    陈星深吸一口气,心想算了。苻坚说:“这位小兄弟是谁?还未介绍呢。”
    “我也叫陈星。”陈星主动道。
    项述没想到陈星居然这么老实,饮酒到一半,倏然喷了出来。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说:“述律空,你究竟去了何处?这一年多里,我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
    陈星心想也没见你去找他,尽讨这嘴上便宜,项述说得对,你都是皇帝了,真想找个人,还找不到?忽然间,他又隐约品出另一番滋味来……苻坚对项述的失踪,其实……是不是乐见其成?毕竟敕勒川大单于失踪日久,迟早得重新推举,若换了人,也就意味着,苻坚可以随意拿捏,要他的紫卷了。
    陈星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项述是不是早就心下了然?只是他始终没提起?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不说破?
    “一年前,孤王……”项述正要说,陈星却伸手,以食中二指在项述大腿上轻轻点了一下。
    “……在北方待得气闷,”项述的话衔接得非常自然,答道,“想往江南走一趟,不意在中原遭到汉人设计中伏,是以落入敌手。”
    “哦……”苻坚若有所思,答道,“下江南,找你的命中注定?还是去找母舅家?”
    项述皱眉,似乎怪苻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苻坚知道项述有个汉人母亲,不想说的部分,自然就是去寻找母舅家了。
    苻坚显然有点好奇,打量陈星几眼,又道:“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小朋友哪里人士?”
    陈星心想我的身世要说出来,那可当真是吓死你们了。
    “我爹叫陈喆,”陈星笑道,“以前住晋阳,爹娘在晋阳大战的时候,都过世啦。”
    苻坚瞬间就惊了,喃喃道:“你是陈喆的后人?”
    项述:“?”
    苻坚皱眉道:“你还有亲人在世不?”
    “有啊。”陈星看了眼项述,笑了起来。
    项述则满脸的莫名其妙,朝陈星问:“你爹是谁?”
    陈星笑道:“一位普通的读书人。”
    苻坚朝项述道:“朕的文武百官,有一半是陈先生当年的学生,他还有另一半学生,在建康。”
    项述:“……”
    陈星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苻坚,王猛是他的师兄,免得王子夜对他的师门有所了解。紧接着苻坚又问:“你这些年中,去了何处?当年晋阳城破,陈先生一家殉城,乃是朕平生一桩最大的憾事。”
    “哦,是吗?”陈星对当年之事也不甚了解,说,“城破之时,我爹的一位朋友将我带出来了,后来只说全家死于战乱。”
    苻坚叹道:“太可惜了,当真太可惜了。”
    “不可惜,”陈星笑道,“读书人为国而亡,乃是求仁得仁,怎么能说可惜?”
    当年汉人冉闵在北方建立大魏,陈喆为冉闵培养学生,出来做官的,都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想活命,只要给苻坚做官自然全家得以保全,更有高官厚禄。但随着冉闵灭亡,陈喆一家将爱子交付于百里伦后,竟是以死报国,当真让苻坚这些年来,充满了极度的挫败感。
    项述望向陈星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苻坚于是点点头,陈星盘桓心头的那个问题已经憋了足足三年了,终于忍不住问:“我听说,我爹当年的学生宇文辛,也在朝中为官?”
    苻坚想了想,说:“宇文辛……是的。当初朕即是派他去朝你父亲劝……劝归,本以为宇文辛与你爹有师徒之谊,能让陈先生看开点……早知道就让景略……”
    项述从这简略的对话中察觉到了什么,看了陈星一眼。
    陈星只是伤感地笑了笑,大概推断出了经过,说宇文辛杀害了爹娘,倒也不全是,兴许当年冯千镒所言,也是有激他的原因在,想必也是一半一半罢。
    三人沉默片刻,苻坚说:“小陈先生,你一定要来朕这儿为官。”
    陈星蓦然大笑,只觉得苻坚十分有趣。项述欲言又止,最后不想说话,只喝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