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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廊昏暗,两侧白纸灯笼发出萤火一般惨淡的光,不增明亮,倒添了几分晦暗,红漆廊柱走得近了才现出那点朱红来,雨声雷声颂经声混杂在一块,一忽近在耳畔,一忽远隔邻墙。
    “管事,我看府中仆役护院行动有度,怎会被贼子扮作小厮摸进后院伤人性命?”雷刹忽问。
    李管事微怔,稍一迟疑这才面露羞惭,悔道:“是老朽失察,这才被贼人偷了空。老夫人去得突然,梦中一睡不醒,府中没个准备,郎主悲恸伤心,夫人也跟着哀泣,内外乱作一团。许是贼子见有空可钻,便摸了进来,唉!害了如夫人白丢性命。老朽……”
    雷刹疑道:“府中百数人,怎贼人偏害了如夫人的性命?”
    管事皱眉,微怒道:“老朽又非贼人,哪知晓贼人心性。”
    雷刹抬了抬眼,鲜红的唇弯出一抹令人不喜的弧度,他道:“管事莫要激动,不过一问。”
    管事被气得胡子直抖,待要反唇相讥,忽闻身边阿弃大喊:“有鬼!”
    引路的小厮吓得整人跳了起来,惊叫一声,将手中的提灯一扔转身一把抱住雷刹的腰,屁滚尿流道:“老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干过,早上我还拜过您呐。”
    雷刹生生扭曲了一张俊脸,捏着小厮的后颈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随手掼在地上,后退一步,用手拍了拍身腰际衣袍。
    那盏提灯落在廊外积水中,湿了个透,烛火晃了晃,转瞬熄灭。
    阿弃抱着刀似笑非笑地瞄了眼管事,伸脚踢踢瘫在一边的小厮,笑道:“风雨摇树,看错了眼,倒惊着了你。”
    管事气急败坏,哆嗦着手指着小厮骂道:“你……胡言乱语,少不了一顿打。”
    小厮抱着头缩成一团,呜呜直哭。
    阿弃歪着头,惊异问道:“李管事,这小厮怎说是老夫人索命?莫非老夫人身过另有文章?”
    管事胸膛起伏,强自镇定道:“小郎君何苦吓他?他鼠胆小人,不曾经事,见不得身故亡事,吃了一吓岂不胡言乱语?”
    阿弃哦了一声,又好奇请教道:“那他怎不喊婢女饶命,如夫人饶命?”
    管事气苦,拉下脸道:“你们不良人担着缉拿之事,不去寻那犯案贼人,只纠结这等神鬼之说无稽之谈,莫非侍郎府不入二位之眼,这才胡乱应付?”
    阿弃大吃一惊:“管事怎说翻脸就翻脸?”又咕哝道,“怪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管事这脾气比李侍郎还大。”
    管事被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板着皱巴巴的脸,瞪着老眼,半天说不出话。
    风寄娘立在一侧,扶着廊柱,对着雨中庭院 ,忽道:“有猫叫声。”
    雷刹立马过来,双眸扫过庭院草棚有黑影蠕动,对风寄娘道:“我不曾听到猫叫,不过这院中果真藏鬼。”说罢跃入庭中,冒雨揪了个人回来。
    阿弃与管事一时怔愣,雷刹手黑,这人鬼鬼祟祟暴雨天躲在草棚之后,不是贼人宵小就是暗怀鬼胎,当下反剪了手,反转刀柄砸在他的膝窝处,该人唉哟一声跪倒在地。
    管事借着虚淡的灯火看了看,吓了一跳,眼见雷刹要卸他胳膊,惊得魂飞魄散,为难他老朽沉重的胳膊腿这般敏捷,扑上来急声道:“雷副帅莫要动手,莫要动手,这是府中小郎君。”
    雷刹一愣,低首细看手下的少年郎:一身粗麻齐衰,年不过十五六岁,白净玉秀,只是眼下被他摁跪在地,形容狼狈,衣袖上又甩上了斑斑泥点,脏乱邋遢。雷刹盯着那些泥点,鼻间闻到淡淡的腥味,仍使劲按着他。
    “阿弃,取盏灯来。”
    李府小郎君血红着眼,挣扎恼怒道:“哪个无礼狗奴,快放了我,不然不与你好果子吃,李叔,这狗奴欺我,快叫了护院打手收拾了他。”
    李管事跌足疾呼,过来要搬雷刹的手,偏偏这只钳着李小郎的手又冷又硬,冷如寒尸,硬如钢铁,无论他如何搬扯只是纹丝不动,哀求道:“雷副帅莫失了分寸,小郎君体弱,哪经得这般挟制,你们来府为得查案,怎对我家小郎君无礼?快快松手,有个好歹,让老朽如何交待。”
    阿弃点足跃上栏杆,探手摘了一盏白灯笼下来,凑近二人,雷刹一把拉过李小郎的衣袖,果然,那些泥斑全是点点血迹。
    风寄娘闻得他身上腥臭味,掩鼻后退几步,避入雷刹身后。
    李管事舌头打结,怔愣在那,李小郎硬着脖子叫嚣:“我定禀了阿爹与我作主。”
    阿弃拿衣摆掩着灯笼飞身奔入院中草棚后,不多时,拎出一只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猫尸来。
    第5章 九命猫(四)
    这只猫肚烂肠流,头部更是面目全非,依稀可辨的双瞳只剩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皮毛被血水浸染,纠结成一团,观之令人作呕。
    饶是雷刹、风寄娘与阿弃见惯生死都不禁皱眉,李管事更是惊得眼尾抽动,安抚李小郎的手抖了抖,倒是李小郎犟着脖项不以为意。
    阿弃喜爱猫犬,看李小郎的目光带了不善,李管事兜揽道:“二……位不知,白事人家不喜狸猫进宅。”又对李小郎道,“小郎,这野猫唤奴仆赶走便是……”
    “李叔。”李小郎感身上一松,借势挣脱雷刹,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将手背示与李管事,委屈道,“这畜牲伤我。”
    李管事睁着老眼,果见他白嫩的手背上几道抓痕,心疼道:“唉哟,这如何是好,小郎君这般不小心。”
    雷刹看了看血流肉烂的猫尸,拿指尖挑摘出一物,借了灯火细看,却是一个细巧精美的小银铃,不过指头大小,缕刻着连枝纹,遂冷笑道:“管事莫不是睁眼说瞎话,这猫分明是被豢养的爱宠,你却道是野猫?”
    风寄娘看着精致的银铃,道:“猫主定是爱极此猫。”
    管事润了润发干的嘴唇,辩解道:“老朽老眼昏花,天暗,这猫又……错看了,错看了。”
    阿弃追问:“不知猫主是谁?”
    李管事木着脸:“许是哪个丫头侍婢养的…… 不大认得。 ”
    雷刹撕下一片衣角托着满是血污的小银铃,道:“丫头侍婢?侍郎府富贵滔天,就连奴仆都这般阔绰体面。”
    李管事如吞黄莲,皱脸能拧出苦汁。
    李小郎听着刺耳,怒道:“凭它谁养的,伤了我,本就该死。”
    雷刹凑近他,逼问:“是它伤你还是你伤它?”
    李小郎娇惯,一抬下巴,轻蔑回了一眼,对着雷刹的脸,蓦得心里一抖,怕将起来,将讥讽之语竟吞了回去。这人的脸霜雪一般,白得过分,不带一丝血色,了无生气,仿若已死之人。抿了抿唇,后退几步藏在了李管事身后,避而不答。
    地上软如烂泥的小厮偷偷从胳膊后探出头,瞪着血污糟乱的猫尸,更是骇得抖成一团。
    风寄娘出声道:“李家管事,听闻老夫人爱猫如命,生前养了一只猫,宠爱异常。”
    李管事与李小郎双双色变,互视一眼,僵持在那。
    他们这边闹出动静,早有仆役告知内院,李侍郎的夫人韦氏带了奴仆匆匆赶来。李小郎君一见她的身影,乳燕投林般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控诉道:“阿娘,这二人来家中欺我。”
    韦氏已有了些春秋,浑身缟素,再兼李老夫人过世,操持哭灵,面上又无脂粉遮掩,显得极为憔悴疲惫,昏昏的烛光下眼尾嘴角的细纹仍是清晰可见,但她眉目柔软,端庄可亲。
    雷刹、风寄娘与阿弃上前施礼。
    韦氏先打发李管事,不理李小郎的哭诉,反先与雷刹等人赔礼,道:“家中小郎顽劣,失了礼数,几位念他年小原谅一二。”
    李小郎见母亲不帮自己,倍感委屈,红着眼气哼哼地别过头:“阿娘竟不帮我?”
    韦氏看他衣衫凌乱,轻蹙双眉,亲手为他理正,又掏出一方手帕细细地地为他拭掉面颊上一小点污渍,轻斥道:“年增年长的,还是小儿脾气,你祖母庶母过世,家中忙乱伤心,怎还这般不懂事?”拉过他的手,看他手上抓痕,脸上这才带出怒意来,“胡闹,你心中难过和畜牲发什么脾气?白伤它一条性命,不知有伤天和?”
    李小郎见母亲生气,着急起来,一揖深礼认错:“阿娘不要生气,阿蜀知错!”
    韦氏放缓了神色,眼中满盛慈爱,抬手摸了摸他湿乱的发髻,道:“知错便好。”转而吩咐身边的侍婢,“夏枝,带阿蜀换身衣裳,擦些伤药,再带他去灵堂陪陪他祖母。”
    李小郎欲言又止,抬眼见韦氏眼中有责备之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揖礼告退,随着侍婢去了后宅内院。
    雷刹与阿弃对视一眼,阿弃在背后拿肘突捅了捅雷刹:这位李夫人看着温和,却三言两语支走李小郎了,倒不好相与。
    韦氏轻叹一口气,掩去倦意,看了雷刹一眼,柔声道:“昨日不曾见到雷副帅,这般俊俏,我看你有几分面善,不知雷郎君与和兴坊裴家娘子可有干系?”
    雷刹答道:“裴家大房娘子是雷某姨母。”
    韦氏轻笑:“难怪眉目有几分仿佛。”她一边引路一边道,“夫君在偏厅久侯二位不至,不曾想在此耽误。二位急雨来访,可是贼人有了眉目?”
    雷刹道:“惭愧,雷某在里坊外城的出入处兼布下人马,却不曾见到贼人踪迹。再者,府上命案似有疑点,雷某斗胆前来问个详细,免得错过遗漏。”
    韦氏微恼,道:“雷副帅的话,我实是不解,府中十几双眼睛亲见了那贼人,也有了画影图形,不知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雷刹回道:“夫人虽是苦主,只是查案缉拿自有章程,不便相告,还请夫人见谅。”
    韦氏又看风寄娘,柳眉轻蹙:“不知这位娘子是?”
    风寄娘屈膝答道:“我姓风,是不良司中的仵作。”
    韦氏握着手帕的手紧了紧,叹气道:“玉娘往生,你们却……罢了,只怜她苦命。你们随我去见见侍郎。”
    .
    过二道门前面便是李府正堂,李老夫人的棺木摆在正堂中间,供香案鲜果,设火盆蒲团,颇有年腊的和尚身披法衣领着一班沙弥呤颂往生咒,灵前跪着几个披麻带孝的子孙后辈,边烧纸边胡乱哭嚎几声,并无哀悼悲痛之意,倒是一侧沉默跪着一个年轻妇人拿白扇掩面,孱弱的双肩微耸,似是隐泣。
    雷刹停步揖礼道:“夫人,前次匆匆,来府中过灵堂却不祭拜老夫人,实是失,今次许我们一拜。”
    韦氏道:“雷副帅有心。”
    一旁的婆子极有眼色,忙张伞提灯,雨天湿滑脏污,道上铺了稻秸干草,吸饱了雨水,踩上咕叽怪响,好似地底藏着一只鬼怪,在那嘲弄暗笑。
    雷刹三人依次上前拜了三拜,老夫人棺木已加盖绘彩,雷刹留意,彩漆有几次确实不曾干透,棺身搭着铭旌,看名姓题词:时故先妣诰封三品礼部侍郎李为孝之母李门聂氏老淑人,之为人:良淑贞烈,内治家有道,外处事周详,恃长柔顺恭谨,抚下慈爱宽仁,与亲和睦,与邻为善。享寿七十,至今而故。进士出身京中李汉儒拜题。
    雷刹暗记题字人名姓,阿弃偷偷拉他衣袖,那铭旌露出一点黄,似是一张符纸。请的和尚念佛安魂,棺上又暗压道教黄符,这李侍郎府倒是荤腥不忌,横竖不挑。可见那闹鬼一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虽是近秋时节,然暑热未消,李府生怕老夫人尸身腐烂发臭,棺木底下左右堆满了冰盆,冰块化水“滴嗒”有声,奴仆失察,冰水漫出缸沿,一涓细流有知有觉般顺壁蜿蜒而下,蛇般爬到蒲团处。
    李夫人见出这等纰漏,很是恼怒,罚了看管冰盘的婆子,另换了一个奴仆替职,她失了颜面,心中气急,身形晃了晃,旁侧跪着的年轻妇人忙上前搀扶,担心唤道:“阿娘!”
    李夫人扶着她的手悲泣道:“你祖母古稀归去,她又讲究规矩,结果身后事这般潦草不堪。它日相见,阿娘还有什么颜面拜见姑翁?”又对众仆道,“你们不是家生便是老仆,纵使府中多生变故,于老夫人丧事怎这般没有分寸,莫不是要欺主?”
    众仆又惧又惭,纷纷讨饶。
    雷刹借着阿弃掩护趁乱抽走了黄符,指尖解到一样异物,不待细看,连同符纸一道塞入了怀中。
    韦氏在灵前磕头告罪,素白着脸对雷刹道:“府中慌张无序,副帅见笑。”
    雷刹道:“府上多有事发,难免无措。”又故意问年轻妇人,“雷某放肆,不知这位娘子是府上哪位女眷?”
    韦氏道:“这是小女,已外嫁,接了讣告今日才奔丧至家。”
    小李氏双目红肿,泪痕未干,与雷刹阿弃微施一礼,得知三人是不良人,她似有迟疑,欲言又止。
    韦氏轻拍她的手:“你阿姨之事,阿娘岂会疏忽?你且放心。”
    小李氏闻言,悲从中来,冲韦氏一屈膝,重跪回灵前哀哀呜咽,许是因着死别,许是另有伤心处,竟是越哭越伤心。
    灵前了了几个邻舍亲朋,后辈奴仆唱作哭嚎中夹着李娘子的伤泣,万千的假只这一真,伴着空稀的佛音,极是刺耳。
    风寄娘留意周围,不见李小郎的身影,再看小李氏面目,虽一个庶出一个嫡出,这姊弟二人却长得很像,如出一辙的眉眼,尖而细的下巴,只一看娇弱一个张扬,完全两样心性。
    小李氏因她目光放肆,抬起泪眼,长睫一抖掉下一串眼泪,忙不自拿白扇挡脸。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拿手机码的,你们先将就看,明天我再查查出错的
    第6章 九命猫(五)
    李侍郎斩衰加身,两鬓苍苍,枯坐椅中微驼着肩背,李府一气死了四人,流言四起,府中上下虽被勒令缄口,坊内却传得喧嚣,连带着损了李侍郎清名,于他爱名之人实是不堪承受。
    侍女奉了盅汤药上来,李侍郎摆手拒了,侍女不敢劝,向韦氏求救。
    韦氏接过茶托,双手亲奉:“郎君乃顶梁立柱,缘何只顾伤心不顾惜康健,婆母身去,家中已失主骨,夫君再不理事,让我等妇孺弱小如何是好?再者事死如生,怎能冷落了婆母,让她去后不得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