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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叶刑司与阿弃二人不喜姜准,耳听他微熏口无遮拦,咒骂承平帝待姜决的偏心, 更是心生不耐, 诚然太子姜决无德,现下已然落魄,更兼时时日无多, 姜准如此不依不饶,实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之举。
    姜准连承平帝的脸色都不大会看,哪会在意叶刑司与阿弃,连个眼风都没给二人, 与雷刹道:“这个朱申,恶犬一条,阿父也不知管束一二, 看着实在令人生厌。”
    雷刹深深地看他一眼:“大王何故与他为敌?”
    姜准道:“我好不容易出来散心,谁知不交好运, 与他撞个正着,正好拿他出口恶气。”
    雷刹暗暗摇头, 又问:“听闻九王康健又有反复,不知眼下如何?”
    姜准胖脸上难得染了忧色,瓮声瓮气道:“这几日倒有好转。”转而又愤愤不平承平帝的偏心, 道,“阿父一腔父子情都在长兄身上,我是个不讨喜的,阿父眼里没我就没有,可九弟前几日卧床不起,也没见阿父分一丝心神来,哼!”
    姜准满腹的怨言,恨不能一吐而快,其实姜凌的事也不能过多怨怪承平帝的忽略,姜凌的身体好好坏坏,坏坏好好的,从年头到年尾总是这般,时长日久的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再多的关心的也惫怠下来,更何况承平帝乃一国之君。寻常人家还讲究一个严父慈母,父子之间也大都是□□为主,如承平帝这样的都已属罕见。
    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前面有个姜决在前面作比较,越显承平帝的偏心。再者,姜准深感自己的娘亲继皇后受了委屈。
    两任皇后都出自方家,旁人只道承平帝厚待方家,抑或对元后情深不悔,继而娶了小姨子。然而,元后在世时,承平帝待她其实不过寻常,等伊人离去,留下牙牙学语的幼子,又勾起承平帝无限的追思。
    他倒好,喜新也不厌旧,与继后相对忆及故人,再感怀当年那段少年夫妻时的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继后的所思所想,无人知晓,大体上都是温婉大方不争不抢的,待姜决更是分寸拿捏得当,令承平帝大为满意,连着方家都自傲于方皇后处事得体,幸许,唯有方皇后的贴身侍女私下为她垂泪。
    待得姜准出生,倒也肥壮可爱,承平帝还夸过几口,私下顿起纷纭,继后有子谁知会不会另起谋算。
    谁知姜准越长越胖,越长越丑,越长越黑,他一人的腰身抵得旁人三个,再加上愚钝顽劣,承平帝实是喜欢不起来。
    后宫如杨妃等人,私下没少暗笑,继后先时无孕,好不容易生了,谁知生了这么一个两头不通的大棒槌。
    再等姜凌出生,此子样样出色,偏偏从小就是个药罐,早早便被断定为早夭的命格,继后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人后啼泣,人前仍端庄持重未曾失了半点的气度。
    姜决事出自请废黜后,承平帝被朝臣架在火上烤,亲近之人都遭了殃,继后首当其中,一斥责她疏于后宫管束,竟有贺婕这等毒蛇藏身其;二责她待姜决寡情,自小未曾近教导。
    方皇后委屈难言,也不多加辩解,只是跪下请罪。
    她这一跪反让承平帝下不了台来,他心知此事方皇后无错,自己不过迁怒,方皇后一认罪,更让他没了半分的道理,承平帝羞恼之下倒真的生了气。
    姜凌得知后一面安抚姜准,免得他竹杖落进火堆里,一蹦三尺高,一面进宫跪请承平帝熄怒。
    承平帝借坡下了驴,姜凌回王府就病了。
    姜准看着自己阿弟躺在床上雪冷霜白的脸,又是心痛又是恼怒,暴跳如雷地将九王府的仆役一个一个臭骂了一顿。九王的一个亲信也是多嘴,说了一句姜凌自宫回许是吹风受寒才勾起旧疾。
    姜准听罢怒火上涌,打算冲进宫问问承平帝是不是只生一子,其余的都是捡来的。徐知命担心生事,掰开揉碎讲了半天的利弊好坏才拉住姜准这头蛮牛。
    “阿父为了长兄看群臣都不顺眼,倒是倚重朱狗。”姜准大为不满,“纵得他越发张狂,听闻满朝都怵了他。”
    叶刑司原本在旁静静听着,他不喜姜准,也不喜朱申,在家亦听叶道凛说过朱申行事狠辣,酷吏一个,手下不少冤魂。转过头问阿弃:“你曾道朱申去徐帅那,可有为难徐帅?”
    雷刹执杯的手一顿:“朱申去过徐帅那?”
    阿弃吃了一口酒,这才道:“倒不曾见有争执,许是寻常拜访。”
    雷刹借着掩袖饮酒打量着阿弃,见他神色几分恍惚,便问:“朱申何时去的徐府?”
    阿弃一愣,道:“这……倒记不大清了。”
    “朱申不会无故行事,不如回头查查。”雷刹道。
    阿弃脸有慌张:“这难道不是小事一桩?”
    雷刹道:“左右无事查一查也无妨,若是他心存为难,我们也有一个防备。”
    姜准听得频频点头:“有理有理。”又大言不惭道,“本王与你们撑腰,只管放手去查,捉了他痛脚,一状告到阿父跟前去。”
    阿弃吞口唾沫,勉强一笑:“这这……劳烦到大王徐帅怕是要责骂。”
    叶刑司执箸夹着碟中炸得酥脆的青豆,专注得似乎怕小小的滚圆豆子从箸间掉落,他将雷刹与阿弃的话放在肚里来回颠倒,只感一句一字都不像出自这二人之口,盈漫着陌生与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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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石出(十三)
    酒终人散, 雷刹却没有随叶刑司等人一同回不良司, 而是拎了一壶酒回了自家宅院,冬至已过, 按理日渐回长,然而长夜来得无声且迅速,垂眸抬眼的瞬间, 已是黑夜。
    一盏孤灯静静地挂在院门前, 雷刹正要推门,裴叔倒先一步开了门,每一条皱纹都漫着一丝喜意, 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郎君可算回来了,让小娘子好等。”
    雷刹一怔,皱眉:“小娘子?”
    裴叔笑道:“可不是,风小娘子应是有事要找郎商议, 偏偏郎君久久不归,这般对小娘子名声有损,郎君要放在心上。”
    雷刹心里在本就存了事, 被裴叔云山雾的一通话,说得更是满头雾水。
    裴叔还在那振振有辞, 道:“我们寻常人家,没甚族规条尺, 也不兴高门贵家的讲究,但郎君堂堂男儿,也要为小娘子思虑几分。”
    “裴叔。”雷刹打断他, 正要问个明白,抬头见风寄娘俏立在院中,顿时醒悟过来,想要斥责,又显得画蛇添足。
    风寄娘福了一礼,道:“副帅久久不归,奴家只得冒昧来访。”
    雷刹料她定有要事,领她在堂屋坐下,一面吩咐仆役煮茶,老叔领着仆役呵呵一乐,道:“贵客临门,哪还需郎君嘱咐。”
    裴叔乐见雷刹能觅得良缘,脚步都松快不少,又见家中没有什么吃食茶果,仆役手艺粗陋,也做不来精细果点,只得命厨下的粗妇去坊内看看有没有未曾打烊的酒肆,买些糕点干果。
    风寄娘虽讶异裴叔的过分殷勤,再看雷刹若有不自在,暗笑几声,也只当作不知。
    “可是有紧要的事?”雷刹问道。
    风寄娘带了卷宗过来,道:“原先我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这些将熄之魂到底有什么用处,于死他们为生,于生他们将亡,不过……”她向前倾身,拿指尖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将”字,“我们都忽略了这个字。”
    雷刹何等通透:“将?是了,将便是未曾,他们虽然都将寿尽,生气也将耗尽,但是差一刻,差一息,他们都不算死魂。一人一刻的生魂算不得什么,百人百刻就是一日,千人千刻便是十天,那万人万刻……”
    风寄娘摇头:“我曾道天道不可欺,然而这些将熄之魂无声无息消失,人间竟不曾生怨,许是天道终被瞒了过去,无所作为……”
    雷刹不知怎得想起鬼街的那个老者,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风寄娘侧首看了眼窗外冷月,语调带了一丝茫然:“天道,许是日升月落,许是四季轮回,许是盘古开天辟地后自成的法则,神尊之,鬼尊之,人尊之。河川草木,飞禽走兽,人虫蝼蚁在此其中都是微末。盛极继而衰,死后复又燃,多则亡多,少则生繁,川高则海深,湖泊多处必水浅,水草肥美则多鱼虾,多鱼虾则鸥鹭来,万物滋长人世得太平,人世太平便多生人,人聚便生善恶,善多恶少,恶炽欺善,一饮一啄之间总有来回去返。”
    “天道应是无情。”风寄娘道,“它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中约束万物生灵。”
    风寄娘越说越感迷惑:“佛子降生欲救世,触怒天道,那时他都不曾做过什么,如今千万生魂消逝,天道却漠视之……我实不懂天道护的到底是什么了。”
    烛火轻摇间,她似又回到那个酷热的盛暑,灼烫透过草鞋烧着脚底,饥,渴,热,燥,天上无一片云,地上无一丝风,蒸笼似的茅草屋中,她生父汗湿的咸腥的手捂着她的口鼻。那些热,那些闷,那些无所不臭味的黏腻的汗湿味充斥她的鼻腔肺腑,她努力睁着眼,蹬着腿,扭动着孱弱的身体,试图得一点的生息。
    然而不能,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的怨,她的怒,她的恨在那只汗湿的手里无半点的分量。
    她死了,又似乎没死,她的灵魂死死地赖在自己的躯壳里不肯离去,想要问上一问:阿爹怎下得手杀我。
    钝口的刀斩断了她的头颅,她躺在那如猪羊鸡鹅被开膛剖腹,他甚至小心地收起她的肠胃,剪剖清洗,不愿浪费半点……
    她的血肉喂养了她的阿弟。
    她的阿弟为救世而来,这个人间千里都是饿殍,左右她已死,换来阿弟的生机,再救万民,想想,也还当合算,她便是不死,也不过如她阿娘一般死于饥荒埋在土下化作黄泥。,如今这般,还算有些用处。
    可是,天道却又道:佛子欲要救世,是错的,是不可为的……
    风寄娘闭了闭眼,世如棋盘,人如棋子,这般不由己身?一步一步之间不可逾越半点。她认了,天道不可违。结果今朝,有人欺瞒天道夺万人将熄生魂,天道却无知无觉,太可笑了,太……
    雷刹从未见过风寄娘面色妥变、恨怒无措交织的模样,想她心绪翻涌,极不平净,不及多想握住风寄娘的双手,道:“既想不通,就不去想去它,我们将此事查个彻底,看看此人的通天手段。”
    风寄娘怔忡回神,她的手长微凉,雷刹的手也不见得温烫,于她却是风雪寒夜里屋中的炉火,勉强一笑,道:“是我魔障,前尘往事早已沧海桑田,都不知人间几度白头。”
    雷刹又道:“管他什么天道,既摸不着又触不到,也左右不了,不如只认己心。”
    风寄娘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既不知,又何必诸多考量,陷于泥淖之中苦苦思量。”她说罢,展颜一笑。
    雷刹也轻笑了一下。
    “郎君久不归司中,在何处耽搁了。”风寄娘问道。
    雷刹收起几不可见的笑意,眉间笼着寒霜,半天才问道:“你可见得阿弃曾道不良司初时有十二卫,以时辰分列?”
    风寄娘点头:“是。”
    雷刹召裴叔送来笔墨,又道:“老叔,我与风娘子有要事相谈,你帮忙看好,不叫仆役接近。”
    裴叔见他神色凝重,讷讷点头。
    雷刹这般慎重,风寄娘不由跟着心头发紧,移过墨砚捉袖磨墨。
    “你可记得萧孺人的那个小婢女叫什么名字?”雷刹晕开笔问。
    “唤阿巳。”风寄娘答道。
    雷刹写下一个巳字,道:“东宫小侍唤六子。”他抬手写一个“子”,又道,“不良司中的老仵作李叔,名唤李辰。”他继而再写一个“辰”字。
    “朱申?”风寄娘看向雷刹。
    雷刹又写一个“申”字:“阿戊加一横便是一个戌字。”
    风寄娘伸出取过纸张,上面的几个字墨迹未干,她一移动,墨水流动拖出泪血痕似得墨痕,她本想说许是巧合,然,实是过巧了些。
    “萧孺人在东宫事出,身边另一婢女溺水身亡,你可记得殷王妃忆往事,言语间对李叔的检验诸多质疑?我们后来重翻卷宗记录,未曾发现半分疑点,若是李叔本就做假,卷上所记本就经过遮掩?”
    雷刹略一迟疑,又写一个“九”字:“不良司看似没落萧条,若是昔时的十二由明转暗又如何?再一问,九王若是康健,太子身去,天下谁将得之?”
    承平帝诸子都当姜凌是一个将死的人,姜凌也确实病病歪歪,十日里倒泰半卧床不起,但是,好好坏坏,坏坏好好,每逢诸人都道九王怕是不好,姜凌却次次都活了下来,反倒是太子姜决确确实实只有一年寿数。
    “再者,一叶法师似也是九王府上宾客。”
    风寄娘呼吸一滞,沉声问道:“郎君如何打算?”
    “寻个黑风天,探探九王府,既有魑魅魍魉,揪出来方知怎样的牛头马面。”
    风寄娘咬了下唇:“奴家记得郎君背上有幅毗沙门天?”
    雷刹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事,背上花绣是他外祖父刺于他背上降他这只厉鬼罗刹,他曾深恶之,随着色彩残退,倒没有往日的愤怒,
    “郎君若是信我,改日再走一次鬼街,买来彩墨由我为郎君补回色彩。”
    雷刹毫不犹豫点头:“好,我自信你。”
    风寄娘抬眸而笑,笑眼中倒映着烛火的融融暖意,雷刹看到自己的身影稳稳地留在那片温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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