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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错。”姜越看着闫玉亮的方向,就未察裴钧神色有异,此时还含笑点头细说道:“年前吏部侍郎赵钿被蔡家弹劾后,官职的空缺就至今还未补上,可一旦返朝开印、新政起始,官员课考、核实升降和张岭那一出‘敢于废黜’就要先行了,吏部便是重中之重。如此,蔡氏定不会放任侍郎之缺再由你裴党占下,那你所有的人脉,就都拿不到内阁的票拟,因为蔡氏必然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而若是吏部侍郎被蔡氏占了,那新政之中,六部上下一心的票议就裂了缝,不仅如此,若之后蔡氏再将地方势力相连其中,便很可能将闫尚书渐渐架空,从而将下属官员兴废之事直接过与内阁,掌控于蔡延手下——这样蔡延就更有了法子一一找出六部过往的纰漏,再借张岭的法度打压下来……那他光是凭借新政,就可将朝臣党羽重洗数度,而你们六部之中,怕是没几个能安全。”
    姜越凝神说到此处,终于看回裴钧,却见裴钧正皱眉盯着他看,不免就停下来:“怎么,我说错了?”
    “……没没没,没说错。”裴钧连忙回神拿起手里的鱼来,轻咳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
    姜越看着他神情仿似低落了些,不由疑惑:“裴钧,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选?那我——”
    “不是不是,没有,你别多想。”裴钧连连否认着,平复着心绪咬了口手里的鱼,只觉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原见酥热的鱼皮就已被凉风吹紧,当中鱼肉虽还烫着,鲜香口感也半分没差,可却一点儿而也不再透出来了。
    他回头向姜越笑了笑:“你就只想要个吏部侍郎?不要别的?”
    “怎么,”姜越也笑起来,“这个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可以的,没问题。”裴钧絮絮叨叨叹了两声,把姜越放在火边的鱼拿起来再度递给他,顺手替他拍了拍膝上的雪渣,“可眼下师兄正和煊儿玩着呢,还是夜里回营我再去同他商量看看罢。你想填的人是谁?”
    姜越接过鱼来双手执着树枝两端,手肘支在微开的双膝上,低头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关西转运使李宝鑫。”
    “李宝鑫?”裴钧顿然看向他,“他可是赵太保本家。”
    姜越垂眸带笑,点了点头:“看来你已把朝中上下能补此职的人都看过一遍了。”
    这是自然。裴钧往他凑近一些,啧啧道:“所以晋王爷在赵家也有人哪?哎,从前我可真没瞧出来……”
    姜越却安之若素,只睨他一眼:“若都叫你瞧出来了,我岂不早死了八百次。”说着他垂眼见裴钧此时袍摆近火,便寻常落手替他捞了一把,“你小心——”
    “你小心手!”裴钧眼疾手快捉开他指头握在手里,举到眼前看了看,见没事便松口气,却也不立马放开,只闲散换了个姿势坐了,才笑眯眯道:“还好没烧着你,不然我又该要还人情了。”
    姜越一把就抽回手来,沉气一时方道:“我可没要你还。”
    “别呀。”裴钧不依了,又偏头往他跟前儿凑,“姜越,咱们都结了党,那合该是有来有往、互利互惠才是,哎哎,你还要不要什么?再说说看?”
    他这模样活像个街角卖菜的,叫姜越狐疑看着他,没觉出个意思来,正要说话,却听他们身后林中的方向忽而传来叫喊。
    姜越回头,见是泰王正冲姜煊招手:“小煊儿,来!来三叔公这儿!”
    那边姜煊还坐在方明珏膝上,闻声立即扭头看向裴钧来,似乎是惯性地征求裴钧许可。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姜煊便从方明珏膝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去了泰王身边,正见是泰王世子姜炽逮了只幼年的小麻兔,提了一双兔耳朵笑嘻嘻地递在姜煊怀里:“喏,叔叔给你抓的。”
    姜煊哇哇叫着,惊喜接过来紧紧抱住,好珍惜地摸了摸兔子脑袋,脆生生地谢谢他堂叔和叔公,引泰王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又怜爱地拍拍他后背,这才允他抱着兔子往裴钧跑回来:“舅舅!七叔公!炽叔叔给我捉了只小兔子,可乖可乖啦!”
    他很快就扑过来,一头扎进了裴钧怀里,把小麻兔举在裴钧眼前晃悠,“舅舅,你看你看,我有小兔子了。”
    裴钧只见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蹬腿往他脸上怼,皱眉就提了兔耳朵,待拿开端详了这小兔一阵,便佯作考量道:“这兔子看起来倒挺好吃,要不咱烤了罢?”
    这吓得姜煊小脸儿都一白,连忙抢过兔子就一脚踢在他腿骨上,大叫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吃我的兔子!”
    旁边姜越好笑地把姜煊揽过去护在怀里,无奈看裴钧一眼:“你吓他作甚?”
    裴钧一边拍着被姜煊踢脏的裤腿一边笑:“你瞧他急起来那小模样儿,怪可乐的,我逗逗他罢了,谁还真要吃他只兔子啊。”
    姜煊搂着怀里的小兔子,躲在姜越胳膊里瞪他:“大坏鬼!”
    裴钧被他这模样逗笑,心知再逗这娃娃怕真要生气了,便扭头不言,只继续吃完了手里的鱼。
    过了会儿,锅里的粳米煮开了,方明珏下了鱼片儿盛了两碗粥过来,一碗给了姜越,而裴钧正伸手要拿另一碗,却被方明珏一巴掌就扇开了指头:“去,你别跟这儿犯上作乱啊,我这碗是孝敬咱们世子殿下的。”
    裴钧瞪着他:“那我的呢?”
    方明珏冲后面一努嘴,“要吃自个儿盛去,没长手啊你?”
    裴钧啧啧两声,看姜煊抱着兔子不撒手也没法拿粥,便也不急着起身了,先道:“煊儿,舅舅替你抱着兔子好不好,你先吃粥。”
    “不要不要。”姜煊很警惕地把兔子抱紧了,“舅舅会吃掉的。”
    抱着他的姜越笑出来,看了满脸吃瘪的裴钧一眼,出声解围道:“那你抱着兔子,叔公喂你吃粥好不好?”
    姜煊这才点点头,听姜越又问:“那叔公的粥给你吃了,你的粥给舅舅吃好不好?”
    姜煊勉为其难支吾了一声,抱着兔子往他怀里又钻了些:“那叔公吃什么?”
    “叔公刚吃了鱼,还不饿。”姜越很平常地把方明珏手里的粥接来递到裴钧手里,回头向方明珏笑:“庖厨不易,有劳方侍郎巧手了。”
    方明珏很受用,点头哈腰说了过誉,回头瞪裴钧一眼,就又跑回去同闫玉亮一道吃粥了。
    不一会儿,崔宇和工部的回来,说湖上很冷,鱼只捞着条小的便待不下去,眼见是冰洞没打对地方,见不着鱼了。
    裴钧心想后头兵部那两人还只分了一条小鱼吃,这必然不平,便起身让他们先吃点儿粥暖暖,他再去湖上试试。
    可待他提了冰凿木桶在水湾处打了个洞,刚蹲下把钓线放进洞里,抬眼却见姜越也慢慢走过来。
    冰湖上寒气大,不好开口说话,出声也怕惊走鱼,姜越便只不做声地安静蹲在了裴钧身边,敛起一身雪貂,和他一起垂眼凝望着身前冰洞中幽冥一般的深湖,静息等着鱼来咬钩。
    过了会儿,湖面忽来阵寒风,带起的冷气直往人袖口里钻。裴钧裹紧了裘袍,此时瞥了眼身边姜越,却见姜越耳根和后颈已都被冷风吹红,竟也没想起将裘袍的帽子拉起来遮一遮——还更像是全未察觉般依旧和他静静蹲着,不言不语不抬头,也不知正分心想着什么。
    ——到底想着什么呢?又想了多久?
    裴钧偷眼看着这样安静而沉默、团在他身旁一张绒绒雪貂里不言不语也不抬头的姜越,只觉腔中忽起阵酸涩,便不由从袖中伸出两手来,搓了搓就捂去了姜越通红的耳朵。
    在姜越陡然回神抬眼看向他的惊诧目光中,他并不收回手来,只向姜越笑了笑:“冷吧?”
    姜越由他捂着两颊,顿顿答:“还好。”
    裴钧又说:“可能会等很久。”
    姜越却凝视他道:“没事。”
    这话叫裴钧眼下一热,下刻抬手就替他戴上风帽,扯好了褶子,又收手抱臂看回冰洞里。却就在此时,他竟见钓线上的红绳颤颤一动。
    怔愣片刻,他猛拍姜越胳膊一把:“来鱼了!”说着拽住钓线便往上拉,岂知还没待拉动,冰层上的钓线就已被湖中的东西拖下去一截。
    “定是大鱼。”姜越低呼一声,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裴钧缠了钓线的右臂。
    二人振臂合力,起身往外一扯,只听哗地一声,果见一条人臂长的青黑大鱼陡然出水,啪地一下就摔在冰面上,还活蹦乱跳地扑弹了两下,鱼鳃一张一合地急急呼吸着。
    “这可是青根,多时候都在水底越冬呢,今儿却能钓着。”裴钧把鱼更拖开了些,向姜越一笑,“晋王爷果真洪福齐天哪。”说着,他扭头朝遥远的岸边大叫道:“煊儿,快来看看!你七叔公钓大鱼了!”
    岸上姜煊一听,抱着他的兔子啪嗒嗒就跑过来,围着大鱼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一会儿夸叔公好厉害,一会儿又说要鱼片儿粥了。
    “要吃就去找会煮的人给你做。”裴钧把钓线拴在娃娃胳膊上,于是姜煊就抱着兔子拖着鱼,又啪嗒嗒地跑回了岸上,拉着方明珏道:“方侍郎,本世子还要鱼片儿粥。”
    方明珏被他这抱兔拖鱼的模样给逗乐了,跟闫玉亮大笑着替他解下了鱼来,连连应承了,这便接着烧开一锅雪水,倒入了剩下的粳米,悠悠煮起第二锅粥来。
    众人在林间待到下午,因都是官员聚在一块儿,后来也还是不免谈到公事。兵部的和姜越闲散聊起改制来,裴钧这文职不便插嘴,就和其他人一起玩了会儿行令,直到鱼吃得没剩多少,捡来的柴火也烧光了,他便起了身拍拍姜越肩头,又抱起姜煊来,招呼大伙儿说:
    “走,咱该回了。”
    回去时雪不再下,空中暮云铺红,还没走到营地附近,就可见营中袅袅炊烟。
    刚走完最后一片树林,前面的崔宇和闫玉亮渐渐停下来,忽回头肃脸叫了裴钧一声。
    裴钧顺着他们手指处望去,只见营地以西的空地上正缓缓行着一列人马。人马正中是一口骖车拉着的覆锦棺木,而棺木四角都挂着引魂的灵幡和皇族标识,遥遥看去是热热闹闹的金银红黄一片,可衬着周遭围了惨白麻布的士兵和马匹,却在日暮下显得诡诞又荒寂。
    “舅舅,那是什么啊?”
    被风声飘渺到不可听清的遥遥丧乐中,姜煊抱着小兔在裴钧怀里抬了头。
    裴钧与身旁姜越对视一眼,低头看着姜煊小鹿般透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道:
    “那是送你父王回京。”
    裴钧已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可曾懂得死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怀中这小孩儿此时正想着什么。眼下他能看见的,唯独只有小外甥姜煊一张翘睫扑闪的侧脸,和那睫羽下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凝神看着那驾在旷野里远去的灵柩和车马。
    过了会儿,孩子忽地回了头,有些害怕般小声问道:“舅舅,这世上有地狱吗?”
    他仰起小脸看向裴钧,眼中有无尽的害怕和迷惘,仿佛只希图一个能叫他心安的答案。
    裴钧看入这双属于无辜孩童的眼睛,直如看入一汪清澈而静谧的水,脑中已因那“地狱”二字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今生睁眼还阳前,那一条曾将他淹没了不知几世几年的冰冷长河——
    一经想起,当中那刺骨的寒意和水波间无尽动荡的亿万魂魄就几乎还推搡着他,而那些遥远却永无休止的厉鬼嗤笑和冤魂啼哭,也依旧刺耳又嘈杂。
    ——所谓地狱么。
    他抬手拍了拍姜煊后背,平静道:“没有的。地狱天宫之说皆是虚语,不足为信。”
    姜煊听言,轻轻松了口气,却又担忧起另一问了:“那世上会有鬼魂吗?”
    这话叫前世刑台上自观头颅的几个闪念从裴钧脑中一一划过,他垂眸看了姜煊一会儿,忽而腾手捏着娃娃的脸蛋儿笑起来:“傻小子,地狱都没有,哪儿来的鬼啊?你让鬼住哪儿?”说罢又弹他脑门儿唬道:“那都是吓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娃娃的。”
    姜煊晃晃脑袋从他手里挣开来,垂眸慢慢咂摸着这些话,仿似是终于心安了一些,便一手更抱紧了小兔子,另手搂着他脖颈趴去肩头,也终于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裴钧抱着他正要继续走,却见身旁的姜越此时正微怔般看着自己,便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姜越回神,温和笑了笑,似思似虑般摇了头,只跟着他一起往营中走,徐徐另起道:“明日采猎礼就开始了,皇亲都会一齐随驾到山另侧去,一路车马劳顿两三日,回来又该起行回京,煊儿就不必跟了,你还是好好带着他罢。”
    “那煊儿这两日就见不到叔公喽。”裴钧逗了逗姜煊的脸,回头看向姜越笑,“咱们就一起等着你叔公猎只大狗熊回来。”
    “刚出了冬,哪儿有那么多熊。”姜越无奈笑着,只叮嘱他手上的伤明日便可拆药,眼看也走入营地了,这才颔首与他们两舅甥和六部众人作别。
    带姜煊回帐后,裴钧寻杂役找了个小口的高竹篓来,把姜煊的兔子扔了进去,又想着姜煊在雪地里跑了一日应已满身有汗,便叫人打来热水架起个屏风,生了炉火,亲手给姜煊擦了个澡。
    他刚替姜煊换好衣服,外面又有泰王的人来请姜煊过去和姜炽玩儿,这厢姜煊刚被接走,裴钧还没及洗漱换衣,闫玉亮又来跟他对回程官员的名单了。
    裴钧想起白日姜越说吏部侍郎的事情,和闫玉亮对完名单便叫上他去了方明珏那帐,再叫人请来了崔宇,和他们先说了说姜越要填人入吏部的打算。
    四人一番私下商讨,也都知道他们想塞的人大半都过不了内阁,而如若谋求与晋王派系共存,互相给个把职位也就是常事,便都不大反对姜越的要求,只是闫玉亮说还需再想想李宝鑫这人,过两日才能给出准话,众人也都应承。
    正事儿说完,裴钧刚起身,几人中崔宇叫他道:“时候还早,一起吃个烟么?”
    “不成啊,我还得回去带孩子呢。”裴钧披上大氅回头,见崔宇正靠在方明珏床榻上揉着眉心。
    白日并未发觉,可这时趁着夜烛看去,崔宇却似是疲倦极了,引裴钧凝眉盯着他问:“老崔,你这脸怎么跟白纸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还吃什么烟哪。”崔宇头疼冲他挥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钧正待重新坐下问他,此时帐门的帘子却一掀,竟是姜煊嚎啕着跑进来:“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见了!”
    帐中四个男人都是一愣,裴钧当即跟着姜煊跑回了帐子里,却果见帐中装兔子的竹篓已经翻了,里面青菜叶子还在,小麻兔却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床上坐好,哄他别哭,又急急在帐中四处地找,还是怎么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应是蹦出去了,再见不着了。
    裴钧叹了口气,只好无奈蹲去姜煊身前,抬手给他擦眼泪,而姜煊泪眼汪汪看着他,过了会儿,竟忽而小声问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给吃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裴钧当即否认了,心疼地捧着外甥的脸蛋儿,“煊儿啊,舅舅怎么会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没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为什么不见了?”姜煊的泪珠愈发大颗地涌出眼眶,这时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着双眼,悲伤至极地重复道:“小兔子刚刚还在呢……就刚刚还在……怎么就不见了……”
    裴钧想了想,叹口气,轻轻地拍着他后背诓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儿你想啊,咱们回京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听了,更哭得厉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带给母妃看的……”
    “哎哟,小祖宗,你就是你娘的小兔子了,她哪儿还稀罕别的呢?”裴钧看他这么哭是真招人怜,便赶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来给他揩脸,极力哄劝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没给你护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赔你好不好?要不咱们这样——等回京了,舅舅给你重新捉一只小兔子,到时候就养在家里,让董叔叔帮你喂着,喂成个大兔子让你抱着,再不放出去了,怎么样?”
    可姜煊却拉他袖口,抽抽着摇头:“还,还养兔子,我就总担心有人要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