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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世上……并无完全之法,陛下未免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留不住。赤渊火不灭,那些埋在各族血脉里的种子终会……”
    “赤渊火会灭的。”年轻的人皇长袍曳地,轻轻地打断他,丹离艰难地睁开几乎只剩个血窟窿的眼睛,愕然地看过来,发现人皇的笑容同过去有微妙的不同——那种竭力藏着自己的心的活气和灵气不见了,他的眼神空洞、幽深,没有了人味。
    “你……做了什么?”丹离在血池中轻轻挣动了一下,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你把你的朱雀血脉……”
    “扒皮抽筋,剔掉了。”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朱雀通魔,不是么?千妖图鉴上写了——以前就是他们一族镇着赤渊,既然这样,这一点遗脉,就留给赤渊吧。”
    剑炉封了,太子活下来了,这朱雀血脉……于他还有什么用呢?
    “你疯了……你疯了吗?朱雀血才能镇住天魔的魔身,你要断绝……”
    人皇冲他露出一个平静又诡异的笑容。
    “声色触味、七情六欲……还是喜怒哀乐?老师,我要那些干什么?”
    他用三十六根朱雀骨,重新搭了架子,剖出自己的血脉,投入赤渊火中。
    此后一年,五官六感渐次丧失,他问毕方一族要了个小人质——毕方族长的幼子,有时用那鸟的眼和耳,有时用随身带的一只通心草,听必要的话、见必要的人。
    他的世界里无滋无味,苦辣酸甜经口,一概平淡如水,于是干脆辟谷。
    七情麻木,清净极了。
    一开始他点惊魂入梦,还能掀起一点波澜。
    后来惊魂一点点一宿,还不如蚊香艾草有存在感。
    埋在赤渊深处,第一次被毕春生唤醒的化身,就是那只被毕方偷偷收殓的通心草……直到他被阴沉祭文唤醒,又机缘巧合地找回自己化在朱雀骨里的躯壳。
    六感回来了,一并苏醒的,还有那些没用的希望与旧情。
    然而他们告诉他,那些心灰意冷,原来是一场……自以为为他好的骗局。
    可说呢,人皇要是死了,换个人上台,可就没有人能顶住人族里那些诛灭四方的声音了。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外族靠谁庇佑呢?
    人皇金贵死了,怎能祭了剑炉?
    他的剑灵幽魂一样地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自己,封剑炉,满手血,最后断绝人性……亲手斩断了修复天魔剑的最后一点希望。
    三千年了,被他亲手抛弃了三千年的剑灵……在哪?
    他还无依无着地徘徊在人间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倏地穿透了迷雾似的过去与现实。
    “我不出声,你是不是就不能看我一眼?”
    第80章
    盛灵渊是把自己忘在赤渊里的人, 埋了三千年, 他已经冻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滚滚红尘, 他初来乍到,格格不入,还没来得及试探性地融化一点, 坚不可摧的冰层就连个预警也没有,先从里面炸开了。
    飞溅的冰碴如刀与剑,把毫无准备的肉体剜得千疮百孔。
    东川、阿洛津、老族长、宁王、丹离、度陵宫。
    他的师与友, 他背叛的、背叛他的, 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着冰河,远远地望着他们……可是刹那间, 冰河断裂,他被一把推进了那些故人与故事之间。
    隔岸的火从天而降, 灭了顶。他像个被突如其来的大天灾压在下面的蝼蚁,没来得及眨眼, 已经被烧成了灰。
    可……即使躯体烧成灰,他也要拼了命地循声看上一眼。
    王泽他们仍在消化修复知春就得杀人的信息,宣玑换成了古语。他在几步以外, 翅膀合在身后, 偶尔有火星潇潇而下,脚下的木偶壳还在烧。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灵渊发现,朝夕相处这许多天,他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清楚过这张脸似的, 恍若未识。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长脚长,举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出生就这么老练,从来没幼稚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压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这人连声音也低沉疏淡,咬着他熟悉的雅音,当年少年式的轻快……甚至略带聒噪,都不见了。听起来又远又近。
    “你说……什么?”
    宣玑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时候常常做梦,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见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从铜镜里,也不是从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后来我能看见你了,也从你眼里看见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剑,我就贪心,想……我什么时候能脱离剑身,让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结果啊,想太多遭报应了,命运这龟孙不是东西,不教而诛,不行就早说嘛,能以剑的身份一直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个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让我再跟你说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他在盛灵渊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沉默着,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再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对反光镜,看着我,看不见我。
    宣玑半跪下去——盛灵渊的鞋带开了,陛下穿不惯这种不及踝的系带运动鞋,总是绑得很松,总是开,宣玑仔细地帮他系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裤脚。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回还有句话没说完。”
    盛灵渊好像突然听了太多的声音,反应变得很慢,每个字要听上许久似的,好一会,他才把这句话听完,很轻地一点头:“你说。”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这时,赤渊深处,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开裂,随即化作齑粉、化作青烟,盘旋而出,万山无阻地飞向归宿之地。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他含着一点笑意,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盛灵渊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我其实很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把我炼成剑,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见天日的天灵,没有你,没有那二十年在人间的日子,该是多么没滋没味啊。
    有外人在场,宣玑很多话不便说,没有宣之于口,他垂下眼,盯着盛灵渊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自从天魔剑断后,持刀剑、持笔、持传国玉玺,掌着生死权,稳如磐石,从无半分犹疑。
    竟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宣玑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只手。
    没敢。
    这时,发动机的引擎声远远地传来,紧接着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干净,支援也爬着来了。
    总部的直升机没地方降,大苍蝇似的悬在他们头顶“嗡嗡”乱叫,风卷沙石,烟尘乱滚,扯着嗓子喊也压不过这动静。
    于是宣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来,冲盛灵渊一笑。
    宣玑从方才开始,就换成了古语,声音压得很低,在外人看来,他俩仿佛只是交流了两三句听不懂的方言。
    没有人知道这两三句话整整讲了三千年。
    就像没有人记得,赤渊下曾有滚滚的岩浆。
    盛灵渊仿佛是被宣玑这一笑给笑得聋哑了,木然地看着一大帮人冲上来,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开始收拾现场。
    有人在指挥,有人在不停地问问题。人声嘈杂,几乎一息之间,盛灵渊就把他已经差不多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还给了新闻联播,又什么都听不懂了。
    他有点困惑,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做梦的。
    剥离朱雀血脉之后,随着感官渐渐麻木迟钝,他也不怎么做梦了,他的识海真的变成了海,连惊魂投进去,也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后来连一点涟漪都懒得起了。他添香惊魂,本想见故人背影,可是惊魂这没用的东西,只给了他死去活来的偏头痛。
    哦,对……就是这种头要炸开的感觉。
    可不是梦,也总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里的宵小捏造的幻觉?那这幻觉未免捏得太假了一点。
    他只偶尔用过毕方的眼和耳,多数时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个木头小人上,身上刻着八个点,是天魔剑上的图腾,能凑合着充作视听,但没有其他的知觉——总归只是个简单的傀儡而已,视觉和听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里,透过木板传声,从木头人眼部的小孔里往外看。
    从这个世界醒过来以后,他虽然看似什么都能适应,其实什么都不习惯,热食的味道陌生嘈杂,待在宣玑那所谓“隔音好”的屋子里,连隔壁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微风吹过发肤的感觉扰人得很。
    但扰归扰,他心里是不跟着动的,不像现在。
    他仿佛是个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岁,反应迟钝得惊人,直到这时,那些悲与欢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兽,忽地露出狰狞的嘴脸,一口朝他咬下来。
    他又把阿洛津重新钉回棺材里……两次,他亲眼看见东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云墓分崩离析,微煜王重提碎剑的旧事……
    朱雀骨无端生“灵”,还有那恍如隔世的共感……以及他在与宣玑共感中看到的赤渊。
    他说什么来着?
    是了,一遇到战乱或者灾荒,赤渊就会发出共鸣,那些没有理智的怨恨与灰烬就会再起波澜,把生前的痛苦、饥饿和绝望一股脑地丢在守火人身上。
    盛灵渊当时觉得那情景眼熟得很,现在想起来,这不是小时候自己和天魔剑灵每一夜经历的噩梦么?
    难怪那人做起守火人来那么熟练。
    “陛下。”
    “盛潇——”
    “灵渊哥,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
    “灵渊……”
    “宣主任!”这时,王泽从不远处朝宣玑喊了一声,“我解释不清楚,你跟肖主任……”
    两人同时被王泽的大嗓门惊动,宣玑回头,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
    盛灵渊没看他,目光仍停留在方才宣玑半跪的地方,手劲却大得像要把他捏碎。
    宣玑:“等下,电话联……”
    “联系”俩字还没说完,盛灵渊身上的黑雾忽然失控似的炸开,一时间遮天蔽日,把什么都吞了下去。
    异控局的外勤们身上的异常能量监控同时爆表过载,齐声叫了一嗓子以后,一片死寂。
    “这什么?”
    “镇定,别慌!”
    “我看不见了!”
    “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