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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阮闲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伤疤,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把各式情感往人类相关标准上套的不止唐亦步一个人,他已经按照那套标准行走二十余年。如今那标准也开始在他的心理崩塌——那些感情真的是能够事先分类的“糖果”吗?
    至少自己和面前这个生物之间的复杂感情,没有任何标准能够准确定义。
    不想让自己离开的手段也好,上位观察者的模仿技巧也罢。被吸引的是自己,对内心的感情做出判断的也是他自己,只要他还有杀死唐亦步的能力,这个判断就有它的意义。
    它是独一无二的。或许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人们拿到了错误的说明。
    “你刚刚说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很遗憾,我不是你的同类,不清楚仿生人的种群习性。”阮闲再次开了口,“不过对于我的情况……身为人类,我这边倒是有个相当不错的私人定义。”
    唐亦步看起来还在承受冲击,他迷惑地看向阮闲。
    阮闲上前两步,不介意让面前的仿生人更混乱点——如今看来,这份感情十分自我而疯狂,好在唐亦步和他一样疯,也一样谨慎,不会真的被它所影响。
    他可能已经获得了某种自由。
    “我爱你。”阮闲轻声说道,往那仿生人的耳朵里吹了口气。
    说罢他没去看唐亦步的反应,上前十几步,跟上了前面的余乐和季小满:“π的情况怎么样了?”
    直到坐回余乐的车子,唐亦步都没再说一句话。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阮闲甚至要以为对方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正常恢复需要两周。”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季小满呼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镊子,摸了两把哼哼唧唧的铁珠子。“这种机械生命通过摄取外部金属元素,自己制造外壳。我能做到是帮它把变形的部分移除,临时焊上遮挡内部组织的防护壳,然后多喂它点有,呃,有营养的零件。”
    铁珠子躺在装甲越野的座位上,四条小腿朝天乱蹬,看上去很是不满。
    “那这个也喂它吧。”阮闲掏出之前摘下来的旧耳钉,上面还沾有他的血迹。“材料应该挺稀有的。”
    不知道自己的血液对铁珠子这种等级的机械生命是否有用。
    铁珠子像是打算跟阮闲赌气,在他的手底下乱扭。可惜那枚耳钉明显更诱人些,铁珠子边扭边甩口水,最后还是屈服于食欲,乖乖将它吞下肚。
    阮闲抬起头,随便一瞥,正对上唐亦步偷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对上后,唐亦步立即转过脖子,假装看向车窗外——那速度太快,阮闲甚至听到了对方颈部响起嘎啦一声。
    “右转三十度。”唐亦步僵硬地说道。
    “哦。”余乐打着方向盘,在倾塌的废楼空隙里穿行。“还真没见到追兵。”
    “他们会把重点放在去另一个培养皿的路上。”唐亦步说道,“仿生人秀场四处是监控,也没有什么可以获取的情报,这个方向防备最弱。我改装过这辆车的屏蔽系统,不会有——不会有——阮先生?”
    “讨厌吗?”阮闲大大咧咧地靠在唐亦步肩膀上,打了个哈欠。“讨厌的话我换个地方倚着。”
    “我改装过这辆车的屏蔽系统,不会有人发现。”这回唐亦步格外流利地回答,一只手把阮闲的头牢牢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阮闲:“……”
    一边打了个铁皮补丁的铁珠子哼哼唧唧得更响亮了,唐亦步空出另一只手去抚摸它,它才停下低叫。
    “既然那里全是监控,我们该怎么办?”季小满显然没有余乐那么在意车里的气氛,她十分现实地提出疑问。
    “那里的监控和玻璃花房不同,主要是为了转播秀场的情况。”唐亦步严肃地回答,“我们大概清楚阮闲所在的区域,接下来只要有技巧地躲开大众关注点就好。仿生人秀场是没有剧本的,出现这样的车辆也不奇怪。”
    “躲开大众关注点啊。”熟悉的体温让阮闲有了点困意,“看来你对仿生人秀场还挺熟悉。”
    “嗯。”唐亦步低声应道。“我在那种地方待过几年。”
    阮闲登时清醒了,他慢腾腾的把唐亦步按着自己脑袋的手挪开,抬起头来。
    “……并且差点死在那里。”唐亦步轻声说道。
    第138章 最初的秀
    范林松靠窗站着。
    血红笑脸在他眼前慢慢遮盖天空, 而后退潮般消失。许久未听过的卡洛儿·杨响彻天空,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眶里全是泪水。
    哪怕又要忘记这一切, 他仍然想要把面前的场景印在脑子里。人们还在抗争, 这点让他兴奋又绝望。
    他所知道的阮教授不会做出这种张扬的举动, 那种隐隐的疯狂让他想到一个早已消失的人。那个人如今连尸骨都没有剩下——那人的躯体应该被纳米机器人全部溶解,继而被送去废液室。被简单取样后, 那仓溶液会和其他废液一起流入处理机器, 被彻底销毁、过滤, 最终排向江河湖海。
    按照自己的安排, 连那一点点取样的样本都不会留下。连带承载那个人心血的nul-00项目,在他们取走需要的资料和数据后,也应该在同一时期被下令消除。
    自己掩埋了属于过去的一切,可十二年过去, 那个冰冷的幽灵仍然在他身边徘徊。
    范林松正发呆, 落地窗缓缓打开, 卓牧然操纵外骨骼降落到他身边, 脸色十分难看。确认范林松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什么高保真投影后。卓牧然动动手指,四个人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
    “认识的人?”卓牧然言简意赅。
    范林松冷淡地扫过光屏上四张年轻的脸。他一个都不认识, 甚至不需要张口说明, 卓牧然会从他的生理指标中获得想要的答案。
    四张脸稍稍有点模糊, 大概是卓牧然从自己的记忆里还原的,那四个年轻人或许就是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
    “你被这么几个人耍了?”范林松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长江后浪推前浪,好事,好事。”
    卓牧然没有被挑衅,他冰冷地看向范林松,无视了身边此起彼伏的信息通知音,又在光屏上操作一番。几秒过后,那四张图像清晰了许多。
    “好好想想。无论他们是不是反抗军,他们握有足以干扰城市防护墙的技术,不可能是无名小卒。”
    范林松轻哼一声,随便扫了扫那几张年轻的脸。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他心道,对卓牧然踢到莫名其妙的铁板这件事分外欣慰。
    “没见过就是没……”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个青年的脸上停住了。
    范林松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可他认识那个眼神。黯淡又灼热,还透着隐隐的疯狂。五官也依稀有点熟悉的感觉,就像是……
    老人屏住呼吸。
    预防机构给他的资料里,他见过和这张脸十分相似的面孔——那是阮闲已故的母亲,相当惊艳的美人,因为和因病毁容的儿子容貌对比过于鲜明,他的印象还挺深。
    糟糕,这是他的第二反应。
    “看来你对这一位有点印象。”卓牧然将搭载那个青年面孔的光屏往范林松面前一甩。
    “长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女人。”范林松反应很快,他非常流利而主动地应答。“……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实话,他想,努力压抑住其他翻腾的思绪。
    卓牧然仔细打量了番范林松的生理指标,嗤了一声,算是对这个解释买了账。
    “别想了,他已经死了。”卓牧然冷淡的回应,“这部分记忆我不会消除,让你有点新鲜刺激也不错。重新听到自己亲手禁止的曲子,感觉如何?”
    “很糟。”范林松轻声答道。
    “那我就放心了。”
    范林松死死盯住转身离去的卓牧然,突然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杀不死的。”他的嘴唇不动,牙齿间喷出让人难以分辨的气声。“魔鬼是杀不死的。”
    在优美的旋律里,范林松仰起头,瞧向还残余着一点红光的天空。
    “……而且他和这个世界正合适。”老人的口气像是在许愿。
    杀不死的魔鬼正在车里认真思考。
    唐亦步差点死在仿生人秀场。对于余乐和季小满来说,这个情报没有太大的信息量,顶多能说明仿生人秀场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可对于阮闲来说,这句话所透露的信息要多得多。
    如果只是因为疾病或者误食毒物这样的原因招致性命之忧,唐亦步没必要这样郑重地告知众人。若说被人袭击,搭载了a型初始机的唐亦步也不可能落到“差点死掉”的地步。
    除非那个时候,唐亦步还没有得到a型初始机。
    没有融合a型初始机,唐亦步的躯壳不过是和人类相差无几的血肉之躯。单纯从体能上判断,他顶多算一个健康强壮的普通青年。唐亦步是以纯粹的血肉之躯进入的秀场,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
    【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但是唐亦步又这样说过。
    假设唐亦步没有对自己说谎,他的制造人八成只设计完成了电子脑,然后就放弃了项目。躯壳是唐亦步自己构造的,那么他是如何制造的这具身体?如何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混进秀场?又是如何获得了理应被破坏的初始机?
    问题积压成山。
    ……然而唐亦步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危言耸听或者说谎。
    要是唐亦步想要伪装,绝对能临时给出一个足够完美的故事。可那仿生人没有继续,只是用手指绕着阮闲的头发,没有详谈的意思。
    “说来我们要去哪个秀场啊?可别碰上个主题太过变态的。”余乐熟练地绕过面前坍塌的墙壁和立柱。“比如那个什么,前段时间我和小奸商瞧到的宣传——为您展现人类与瘟疫的斗争。”
    “struggler ii,在南边的岛上,先跟着导航走就行。”唐亦步把阮闲扶直,然后学着阮闲刚刚的样子枕在对方肩膀上,喉咙里舒适地咕哝几声。铁珠子在座位的空隙里磨蹭了会儿,似乎是打算模仿唐亦步,晃晃悠悠地枕上阮闲的腿。
    担心卓牧然的人追上,车硬是一天没停过。只是别说是岛屿,他们连个湖都没瞧见。附近没有死墙,也没有违和的建筑,只有被沙土埋没的城市废墟。
    余乐专门挑了大型建筑作为遮挡,尽量避开不时飞过天空的侦察器。战斗了大半个早晨的季小满治疗完π,像是耗尽了精力,也靠在车座上沉沉睡去。
    倚靠阮闲肩膀的唐亦步也睡得很香,阮闲索性没再合眼,他一只胳膊支住对方暖烘烘的身体,另一只手抚摸趴在自己腿上的铁珠子。
    夜幕降临,余乐自己调暗了车内的灯光,音乐早就停了。远处有几只大个头的野生机械生命在缓缓挪动,在黑暗中留下巨大的黑色剪影。他特地减缓了速度,将模式切为自动驾驶。
    空气闻上去像是过期的汽油与尘土。
    “聊会儿不,小阮?”余乐撕开一袋鱿鱼脚,声音很低。“音乐也没得开,开了他妈整整一天车,老子要困飞了。”
    睡梦中的唐亦步轻轻抽了抽鼻子。
    阮闲一直安静地坐着,注视着窗外的黑暗。听到余乐的要求,他轻轻转过头,颔首表示同意。
    “你和小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余乐的语调里没有多少调笑的成分。
    阮闲原以为余乐会扯点闲话,然后再旁敲侧击下他们的目的,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揪了唐亦步当切入点。
    “小唐是仿生人,这点挺明显了。我必须得说,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像我接触过的仿生人,更像是没有搭载人格数据的纯人工智能。”余乐用牙齿扯着鱿鱼脚,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我不像小奸商那么专业,风声还是听到过一些的。”
    “阮闲的徒弟关海明愿意信任你,你们不像主脑的人……可你们也不像反抗军,阮闲不可能允许自己的阵营里有纯人工智能。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还存在的纯人工智能基本都是普兰公司的东西了吧,仿生人秀场一开始也是他们发起的。”
    余乐像是烟瘾上来了,又不打算在车内吸烟,只能一根根嘬着鱿鱼脚。
    季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余乐塞在车座间的袋子里抽了根鱿鱼脚,一边吃一边听。余乐看起来也没有换话题的意思。
    “我就直接问了,两位和普兰公司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重要么?”阮闲表情平静无波。
    “当然重要。”余乐懒洋洋地答道,“之前小唐说过,我们要去的是struggler ii的秀场,它可是之前那个很有名的struggler的还原。”
    “是的。”
    “struggler是最危险的仿生人秀,涂锐跟我提过不少回——普兰公司的尝试作品,很多规矩都没建立起来,给当时的市场带去了不少冲击。”余乐继续说道,“如果阮闲藏在那个秀里,你们又对秀的设置和内容完全不了解,咱们四个就是去上门白送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个人能不能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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