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对于萧雁群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何况他还受着伤,而对于姬若离来说,却是头一回这么狼狈过。
二人自淮安沿着运河南下,一路到了扬州,在瓜州古渡下船时,已经入夜了。索性就近在渡口周围的林子内歇下,将就一晚。
无法帮人之所以没有这么快追来,是因为几天前被姬若离骗向了北方。
二人逃亡时为了安全,俱换了妆容,姬若离易容成一个老太婆,萧雁群则易容成一个老头子。
这一天正在路上行走时,偏巧不巧,孙定苟不仁连同十多名无法帮众走了过来。只听陆一霸叫骂道:“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往哪跑,这可怎么追,妈个巴子的!”
二人佯装不知,步履蹒跚向前走着,萧雁群由于内伤,干脆拄着拐,走起路来颇有几分老态龙钟的味道,而姬若离则在一旁搀着他手臂。
陆一霸当先叫道:“喂,站住!”
萧雁群缓缓转过身来,弓着腰,道:“几位大爷有啥事啊?”陆一霸道:“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多岁,女的嘛……也差不多……”不等他说完,姬若离颤颤巍巍地道:“我们的确见过,那男的好像受伤了,腿脚不太灵活,闺女模样倒挺俊的。”
孙定道:“在何处见过,往何处去了?”
姬若离仰头装作努力回想的样子,期期艾艾地道:“好像是……好像是……”萧雁群咳道:“老婆子你糊涂了,那女娃娃说要去汴梁。”姬若离道:“哦对对,好像是这么说来着,说是去投奔什么朋友。”
孙定皱眉道:“东京?”
陆一霸摸摸脑袋,道:“他们去京城做什么?”
苟不仁道:“可说是去投奔什么朋友?”
姬若离喃喃地道:“好像是一个姓何的,其他的……老身实在记不住了。”
苟不仁冷冷地道:“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姬若离道:“是在后面小镇里的一个茶馆见到的他们,两个人骑着马就走了。”苟不仁面露凶光,道:“那你们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萧雁群一只手藏在背后,暗暗攥紧拳头,姬若离悄悄握住他的手,凄切地道:“那姑娘模样很像小女,老身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也多听了一些,老身那女儿可怜啊……”
说着掩袖就要哭泣,陆一霸不耐烦道:“少在这哭哭啼啼的,想女儿一边想去!”孙定忽然说道:“难不成,他们去东京投奔‘神枪’何奔?”
陆一霸道:“这个何奔交友广阔,据说本人武功也极高,在朝廷中似乎也有些势力。”苟不仁道:“那又如何,比起我帮算得什么?”
孙定道:“既然如此,我们快追吧。”陆一霸道:“老婆子,要是被我们发现你们骗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一行人追了数日,总算追上了“萧雁群”和“姬若离”,可追到之后才发现是假冒的。
假萧雁群吓得面色惨白,道:“是那个姑娘给我钱,要我们扮成他们的样子的,大爷饶命啊!”
陆一霸骂道:“妈个巴子,竟然又上当了!”举起刀来,立刻结果了二人。
孙定也恨恨地道:“这个女的到底什么来路,咱们几十年的老江湖,竟然三番五次着她的道!”苟不仁道:“依我看,子午门的那两次,也是她出的主意。”
陆一霸怒道:“等抓到那妞,一定叫他知道老子的厉害!”这话一语双关,愤怒之中透着些淫邪。
于是,一行人只好原路追回来。
姬若离生了一堆火,随便吃些干粮。萧雁群坐在一旁运功调息,他下船时已经痛得快要站不稳了,这一路逃来,萧雁群与无法帮交手了十多次,身中两处刀伤,至于捱得拳脚,已数不胜数了。
原本正在恢复的内伤变本加厉,若非有子午门的《易筋经》在,他昼夜练习,恐怕早已丧命了。
姬若离看着火苗呆呆出神,天空一轮满月,又是十五了。
王安石曾有“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诗句,陆游亦有“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些使得瓜州古渡变得小有名气,加上这里景色怡人,紧临大运河,也偶尔会有一些文人来此游玩吟咏。
可是此时姬若离却并没有这个诗兴,萧雁群更没有。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然而她尚且有家可想,萧雁群呢,连家也没了。
这世上有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啊!
在这样的圆月之夜,又有多少人对着月亮勾出思乡之情呢?
然而此事古难全,不幸,才是常态。
那些不幸的人究竟为何不幸,是因为天子无道,奸臣满朝,剥削百姓吗?还是一如江湖人所说,无法帮助纣为虐,无恶不作。
天下不太平,归咎于朝廷,江湖不太平,归咎于无法帮,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
其实江湖,又何曾太平过?
无法帮若仅仅搞得江湖不太平还则罢了,江湖事,江湖了,自由江湖儿女来解决这些纷争。
可无法帮弄得天下百姓也怨声载道,若说蔡京童贯这帮奸臣是猛虎,那么无法帮就是他们的爪牙。
所以,无法帮,是非除不可的。
这些都是萧雁群曾和她说过的话。
姬若离也试图分辨道:“万恶之源在朝堂,何不起兵将皇帝推翻了,另立有德君主,岂不解决了一切?”
萧雁群摇头道:“大宋已乱成了一锅粥,外有强敌环视,内有起义烽火,即便是拥立新君,只怕于事无补,说句要杀头的话,大宋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救了。”
“既然没救了,又为何一定要铲除无法帮呢?”姬若离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其实这个问题萧雁群当然也想过,可正如周侗曾教导过他:“即便天下再乱,正义,公理不能乱。”
所以,萧雁群毅然决然地说道:“总要有人主持公道,既然上德无德,那么就由我来替天行道,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一定会有更多这样的我站出来!”
“哪怕再难,你也会去做,是吗?”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即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姬若离脑中不断回想着这些事,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入睡。这大概就是孟子所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但见一个老头子在火堆旁打坐,一个老婆子在一旁发呆,这样的画面着实有些惊奇。
姬若离想得累了,靠在树上昏昏睡去。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阵夜风吹过江来,吹过渡口,许是风太冷了,想要靠近火堆取暖,却吹得火焰摇摆不已,明暗不定。
于是,风止了,天亮了,人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