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夕阳西下,凉风习习。
一只脚挂黑色寸长信桶的鸿雁从西方飞来,盘旋在王畿洛邑上空,良久才俯下身来,将目标定在了洛邑内城东面的一处通身暗红的歇山样式的楼居,发出一声长啸,飞落而下。
听到鸿雁啼鸣后,楼居二楼的楠木窗便被缓缓推开。鸿雁飞进了楼内。
楼内设有一个楠木雕花黑睡塌、一个编竹四层书架、一张黑色柏木案和一盏新被点燃的烛灯。鸿雁落到了书架之上后便安静下来,仔细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一只大手轻轻地落在了鸿雁的头上,让这只鸿雁感受到了一丝温暖,随即颇有些享受地用自己的头蹭着这只大手。
“黑子,食。”
这声音是那只大手之上传来的。食物要到了么?自己似乎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吃过东西了,黑子想。
这时,另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黑子往前蹭了两步,往那只手中望去——是鲜活的毛虫!黑子激动的抬起了头,感激地看向了这只大手的主人——那是一位高大的黑袍男人,是它的第二个主人,是它的第二条命,是它这条鸟命永远也不能辜负的对象之一!
动物的大脑构造使它只能做出这样单一的思维。于是它轻鸣两声,对自己的第二位主人低了低头,以示对于主人给予它食物的感谢,随即它便一股脑把头插入了大手内,啄食起还在蠕动着的毛虫,不一会儿,它便把那些毛虫吃了个干干净净。
男人温和一笑,抱起了黑子,将黑子脚边的系绑着的那一寸小信桶的封泥揭开,抽出了一张铺满红色鬼文的细绢。
男子将黑子放在一边,手中攒着那张绢,又将房间内的那盏灯提了起来,拉开房间的隔帘,走向楼阁二楼大厅。
男子进入大厅,坐在一处红木麻布垫榻上,将灯放置在了前方的金色流纹黑木案上,把脸凑到旁边,仔细阅读细绢上的鬼文天书。
鬼文天书是官府为防止信息泄露而特例发明的一种文字,只有少数的王室贵族、权臣、间谍一类的官员才能被准许学习这种文字。鬼文天书文字造型奇特繁杂,如同阴阳符咒,又像是黄头小孩毫无规矩乱划出的图案,人们即使拿到了信也看不懂上面的字,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便认为这种文字其实是给鬼看的,故而将其称为鬼文。而鬼是什么?鬼就是神,就是仙,在天上人间,所以人们便将这种用文字所写的书称作天书。
男子野狼般的目光似要撕裂那轻薄的细绢,就连那细绢上褚红的鬼文都忍不住在男子的目光下微微颤抖起来。
忽然男子大笑一声,吓得正在房间书架上梳理羽毛的黑子跌落在地!
那天书所言如下——
“咸阳宫急书,见书如见君上。一,面周王促成联盟。二,急调赢项、赢功、赢杵等人六日内归国栎阳,另有安排。余事君晓如何,阅毕少倾自焚。”
那细绢霎时间便自燃起来,化作了一堆细灰。
“百里老伯——”
楼下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随后一位青衫老伯飘上了二楼,躬着身子小步挪到了男子身旁:“中常侍1有何指教?”
男子正身一笑道:“传中庶子2公孙民、谍外郎3嬴项、赢功、嬴杵一时辰内安置家中事务和整理晋国谍间文书,即刻起身,务必在六日内返回东都栎阳候命;并唤大夫洗马4王库备驾驷马轺车,另请王宫令转告天子,秦国中常侍白威面觐——如果王宫令询问所为何事,你只说‘礼乐常在’四字即可,王宫令自然知晓。”
“喏。”百里老伯颤巍巍地应道。
“百里老伯辛苦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百里老伯正色激动铿锵道。
“好!老秦后生白威亦同百里老伯共赴国难!”百威一甩黑色大氅,起身作揖。
这二层楼阁内顿时间灯火通明,听得见步履匆匆;楼阁外的后院内马嘶鸣鸣,马蹄笃笃;大院内的停车场一片轺车磷磷,磨刀霍霍,充满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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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项在门前下了马,未有栓置白马的缰绳,抖了抖衣衫上的灰尘便大步跨入家门,也没同妻子打招呼就穿过了院中小菜园,转而进入了房后的豚棚内。妻子听见了嬴项的脚步声,便跑出房外,关上了自家大门,而后竟从腰带处拔出一条软剑,释放出翠绿色的元气。
翠绿色的元气弥漫扩散,覆盖到了整个农院,一时间荒草疯长。
嬴项进入豚棚,那几只嗷嗷待哺的猪很是通人意地让出了一条小路。嬴项抬手一挥,但闻大地微微颤动,地面上便猛然出现了一个深洞。
嬴项掠入其中,那深洞口才慢慢闭合。
嬴项抬起右手,释放出一团赤色元气,随手一指,那团元气便分成了四团,向四周探去。
嬴项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石道深渊。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不起眼的菜农家中的地下竟会有这方天地!
嬴项抬起双手打了一个印节,一团团被赤色元气包裹住的竹简便飞向了嬴项,竟有数千之多!
嬴项张开袖袍,那密密麻麻的竹简全部向袖袍内窜去,飞入袖袍,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嬴项抬头望向刚刚跃下来的石道顶端,又将右手一挥,上方便又出现了一个洞口,依稀可见洞外残阳。
嬴项一跃而出,那洞口便已消失不见,只剩那几头咕嘟着喉咙的猪。
嬴项望着猪,轻轻一笑,从袖袍内变化出了些许面糠,倾倒在了食槽内,那些猪一跃而上,争食起来。待猪拱完了面糠,那些猪便合成了一体,化为了一只麻雀。
麻雀望了望嬴项,似乎有些不舍。
嬴项见状,心中颇有无奈,也暗暗有一丝不舍。但他随即收回了笑容,正色大步向庭院内走去。
“要走了?”妻子收了软剑,轻声问道。
“嗯。”嬴项应道。
“中常侍告诉你的?”
“嗯。咸阳那边来信了,六日内回东都栎阳,你同我一起。”
“谍报资料都要带走么?”
“只带晋国的。”
“其他的天子要用?”
“天子要用。”
“你手下的其他小吏怎么办?”
“中常侍自有安排。”
“收拾妥了?”
“妥了,即刻动身。”
“道平怎么办?”
“在他的枕下留十块金饼,我自会留书一封,让他好生学习,勿有牵挂。”
“如此也善。道平如今就读于平生书院,有学院协助,年前定会突破修生达到修子,定然需要一部合适的功法,你不留一份给他?”
嬴项微微一笑,抬起手来轻轻地梳理着妻子的秀发,然后将妻子的头微微抬起,望向妻子,眼神中充满了柔情:“我已安排妥了,夫人多虑了,还请夫人莫有牵挂。”
妻子耳根一红,略有嗔怒,拍开了嬴项的手,道:“没个正经样子。道平才刚到始龆之龄便已离开你我二人,你我二人将回故土,道平便也在这王畿无依无靠——这乱世当中,人说死就死,没了你我,道平该当如何?且道平可是你我二人唯一的骨血,我怎么不会担心他的安危呢?”
“夫人又多虑了。我像道平这么大的时候都上过战场了——”
“那是你——又不是道平。”妻子打断了嬴项的话,颇有些委屈之色。
嬴项哈哈一笑,扶着妻子的肩膀,道:“我曾入云梦泽梦仙台上托梦神游东海,同东海蓬莱晓风仙人有过一晤,提及道平时,那晓风仙人洞开天机,预言出了八句话——”
“哪八句?”妻子疑惑问道。
“慧眼多姿多情,最喜江海扶琴。
流云低岸一汀,伴侣天地孕灵。
海浪波涛安省,大道阔阔有命。
浪迹北地崇岭,不留人间道平。”
妻子一怔,随即微微嗔怒道:“尽是瞎吹!你若同晓风仙人会过晤,那我还和嫦娥仙子吃过丹呢。”这晓风仙人是上古时期的人物,曾助古朝一统天下,随后便下野著书修道,早已羽化登仙,据说仙府在东海蓬莱仙山之上。可凭借嬴项的凝丹修为,他即便是借助着梦仙台也无法化神外出去东海与晓风仙人一晤,这男人定是在打趣她不成。
嬴项哈哈一笑,抬手射出一团被赤色元气包裹的匣子。那匣子飞入嬴道平的房间内,妻子便一挥手,将先前布置的元气结界收了回去。
嬴项嘿嘿一笑,一把抱起妻子,转而便越出门外,飞上了马背。
妻子颇有些不舍的望了望那简陋的小院,挥了挥手,一阵清风便将大门闭合。嬴项没有回头去看自己居住了十年的家,而是轻拉缰绳,携带着妻子徐徐走向城外。
待二人驭马缓步出了洛邑东门约有十里左右,嬴项的双腿便轻轻一蹬,只听那匹白马嘶鸣一声,白马的躯干两侧竟生出了三丈青翼。
白马一跃而起,羽翼扇动,马蹄凌空,飞停在半空之上。
这次嬴项回头向洛邑望了望,少倾便已咬牙拧过头来,驭着白马,同紧抱着他的微眯着双眼的妻子向西方飞去——
就在此时,在洛邑东城的城头上矗立着一只小麻雀儿。
小麻雀眼睛直直盯着西方天际,眼神中似乎有一抹人性化的不舍……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
而秦国才是他们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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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常侍,秦国官职,侍从国君左右,备国君顾问,可以自由出入王宫禁地。
2中庶子,官名。战国时国君、太子、相国的侍从之臣。秦、汉为太子侍从官。历代沿置。北齐领门下坊。
3谍外郎,虚构官名。掌管间谍事务。
4大夫洗xian马,官名,掌管士大夫车驾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