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老妪把招魂当作稀疏平常的本事,方仲心中一动,问道:“婆婆,招魂复生有何要求没有?”
老妪道:“要想招魂复生,自然离不开肉身了,若是肉身已毁,就算大罗神仙亲来,也无能为力。”
方仲大失所望,自己父母肉身早已毁去,只留葫芦中两道冤魂,岂不是复生无望了。
老妪看着方仲怀中沉睡的仙儿,见她容颜娇嫩,尚未长成,却已嫁为人妻,想起自己活了如此岁月却依旧孤独一人,轻叹一声道:“老身虚度三百余年,想当初还是闺女之身,四处游山玩水,何等的逍遥自在,真是往事依稀,不堪回首。”枯手摸头,看白发苍苍,不胜感慨。
方仲吃惊道:“三百余年?”
老妪翻眼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们居于俗世,流连风尘,自然不知修道之人的诸般不同。若是你也有坚贞修行之心,修到炼虚境界,数百年生命并非难事。需知五百年一劫,若连这些寿数都活不到,哪来历什么天劫。”
普玄问道:“不知婆婆如今是何境界?”
老妪淡淡一笑道:“老身离着大道总是差了那么一截,此生该是没有指望了。”虽然在那老妪口中说出来显得有些失落,但在普玄和定观的耳中却已是了不得的高人,常听人说大道已成之人,已无法用境界来衡量,需知凡俗世界,炼神还虚已是极高境界,再进一步,便是炼虚合道,也就是三花聚顶,而能到这一步的只要天劫一过,就可成就大道。这老妪说离大道还差一截,那岂不是说她的境界也是相当之高,至少也该是炼神还虚的地步。
普玄叹气道:“贫道这等卑微的吐纳功夫,就算练得精熟,活至百岁已是多福,又哪里会经什么天劫?我不求成仙,但求个俗世荣光,能够传于后世便也知足了。”
老妪道:“你这道人倒是直白,功利之心人皆有之,堂而皇之反来的光明磊落,胜过嘴里清高淡薄,实里趋炎附势之徒许多。不过你们以后长久留在此处,还是把功利之心收起,有老身在这里,助你等修为境界再上一层,活个一二百年易如反掌。到时候仙儿与孙女婿也大了,懂得照顾自己,老身即便撒手人寰也放心许多。”
方仲道:“真要在这里住上一二百年?”
那老妪见方仲还有离开之意,怒道:“混账!我孙女许配于你,才刚完婚你竟要走,把老身和我孙女置于何地?”把藤拐抡起,在方仲大腿处敲了数下,恶声恶气的道:“你若逃走,被我抓住定然打断双腿。就是残废之人,也让你陪着我等在此一生一世。”
方仲见老妪突然发怒,只得诺诺无言。
普玄与定观急忙劝道:“新人年纪小,心直口快脱口就说,婆婆原谅则个。”
老妪啐道:“老身最恨负心忘义之徒!小子,你若有三心二意,婆婆死都不会放过你。”把方仲说得脸色煞白。老妪从方仲手中抱过仙儿,自回房里去了。
余晖未尽,晚霞似火,映照得整个林间也抹上了一层彤红。
那老妪撑拐从房内出来,走到普玄与定观前,笑吟吟的道:“二位忙乎了一天,诚是辛苦,虽说是份属应当,然老身也不能太苛求了,来,来,一起享用些喜庆瓜果儿罢。”在屋前空地绿草茵茵之上,摊开了采摘来的瓜果与一些自己制作的糕点,招呼二人席地入座。那仙儿依旧好睡,只有方仲独自出来。
老妪道:“孙女的喜事办匆忙了些,有些怠慢,不过我等山里之人,不必讲究俗世礼节,各位请用。”普玄等人谢过,小心翼翼的品尝瓜果,见老妪神态慈和,方敢放心大嚼。
老妪对定观道:“你这道人,命是我救,可想过如何报答?”
定观忙道:“婆婆对贫道有救命之恩,吩咐就是,定观毫无怨言。”
老妪点头道:“好,好,老身就喜欢知恩图报之人。”老妪又道:“孙女婿……”
那老妪连叫数声,方仲才知晓竟然唤的是自己,慌忙应道:“婆婆叫我?”
老妪冷哼一声,道:“如今我把孙女托付与你,你不会做个白眼狼,趁着老身不在,便丢了仙儿独自跑了罢?”
方仲连忙摇头道:“不会,不会,仙儿懵懵懂懂,需人照顾,我安能忍心弃她而去。”
老妪翻眼道:“什么懵懵懂懂?你是嫌仙儿有些傻,不配做你老婆?哼!姻缘天注定,你们既然已经结成夫妻,当一世无欺,好生相处,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谁都不可看轻了对方。红线已系,莫能更改,由不得你反悔。若让婆婆知道你抛弃仙儿,老身便是化为厉鬼,也来寻你理论,找你算帐!”老妪突然瞋目,疾言厉色的训斥了一番。
方仲忙道:“晚辈绝不抛弃仙儿。”
老妪忿色稍减,又道:“老身有些俗务缠身,要在晚间出去一次,一时不回,你们可都要好生伺候着,不能让仙儿担惊受怕。”
普玄等人愕然答应,问道:“婆婆也有俗务?”
老妪道:“数十年剪不断的恩怨,算不算俗务?”
普玄笑道:“自然算了,如婆婆般长寿之人,只怕俗务比谁都多了去。”
老妪嘿嘿一笑,起身打个呼哨,远处那头黑猪哼哼唧唧的跑了来。老妪藤拐点地,跃上猪背,抬头一看天色将暗,对着普玄等人道:“各人有言在先,老身信得过你等,这才放心离去片刻,你们要是欺我孙女无知,做出有违老身之意的事来,嘿嘿……”藤拐一击猪股,黑猪呼哧连声,踢踏之声远去。
须臾间,那金乌落下晚霞散去,玉兔已渐渐东升,皎洁的清光洒了下来。
屋里的地窖之中。窖内安放着床椅和一些储物,颇多木匣木柜,隐隐一股木香之气。那床是张石床,在床四周画了许多符文。床头三盏铜座油灯,床尾七盏油灯,如今只点了床头一盏、床尾一盏。淡淡灯火微微摇晃,仙儿正神情安逸的睡在石床之上,漆黑的长发四散在床榻之上,如同披了一层黑色绸缎。
方仲坐在床头不久,那仙儿嘤咛一声,醒转过来,缓缓睁眼,见方仲坐在旁边,懒懒的道:“夫君,婆婆呢?”
方仲道:“婆婆说有事出去一下,不久就回来了。”
仙儿娇声道:“我去找婆婆。”从石床上下来,外衣也不穿,赤足往石阶处走去。方仲忙取了衣裳在后跟出。
出了屋门,仙儿抬起螓首,迷离的目光看着清清月色,喜道:“仙儿喜欢月亮。”寻了一个粗粗树干,树干不高,仙儿手脚并用爬上去后,两只如玉的小脚垂在下面晃来晃去,坐在树干上仰望夜色。方仲担心她不慎跌下,也爬上树干,在仙儿旁边坐了,一起抬头仰望着天上星辰。
月色皎洁,星辰璀璨。
仙儿呆呆的道:“仙儿若是像鸟儿一样会飞,那多好。飞到月亮上,仙儿躲起来,连婆婆也找不到。”说完,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方仲凝视着她的笑容,甜美无暇,任谁都无法把这美丽的瞬间联系到一个痴痴的女孩儿身上。
方仲柔声道:“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仙儿若是躲了上去,必定孤单的很。”
仙儿道:“有婆婆和夫君陪仙儿,不会孤单的。”
方仲笑了笑,说道:“可是婆婆和我不会一直陪着仙儿,更不会陪着你到天上的月亮上去,总有一日,当我和婆婆不在了,你就会孤单一人。”
仙儿那甜美的笑容逐渐隐去,俏脸浮过一丝阴霾,痴痴地道:“孤单?仙儿也孤单么?”
方仲颇有感慨的道:“岁月易逝,容颜会老,再亲密的人总有一天会分开的。婆婆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那时候,仙儿只剩下一个人呆在这里,一个人看着月亮,没有人陪着你说话了。”
仙儿眼圈一红,再无心看着月亮,望着方仲痴痴的道:“仙儿不要一个人在这里。”依过身去,搂住方仲,抱得很紧,似乎真怕方仲转眼间消失无踪了一般。
望着仙儿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情,方仲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很傻,很后悔。人世苦恼,本来都是自己寻来的,经得事越多,苦恼也越多,试问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儿,没有城府,没有心机,哪里会来烦恼,这也是为什么天真烂漫的孩子会笑,而心智早熟的孩子却会哭。
方仲从未被人如此依赖,如此仰仗,一股怜意冲塞胸膛,缓缓举手,轻抚仙儿秀发。
忽听身后有人讥笑道:“好个郎情妾意,贫道还是躲远些,免得煞了风情。”
方仲一回头,却见普玄拉着定观,包袱背身,一副远行打扮。方仲奇道:“道长,你们哪里去?”
普玄拉扯着定观紧走两步,来到方仲跟前,仰头道:“快快下来,我有事与你说。”
方仲跳下树干,普玄凑首方仲耳边悄声道:“快去收拾东西,乘着婆婆不在,我们不告而别。”
方仲惊道:“逃走么?”
普玄道:“什么逃走?我等又非有罪之人,是那婆婆强要相留,你我各都有事,一日两日相陪无关紧要,难道一辈子相陪了。”
定观却道:“婆婆救我性命,就此告别于理不合,师兄,你自己走吧,我留下来伺候老婆婆报恩好了。”
普玄怒道:“恩自然要报,却没说非要人为奴为婢。先师基业毁于我等之手,难道就此算了?你报了婆婆之恩,先师之恩你报了没有?”定观一时哑然。普玄又道:“我等出去之后,若基业有成,当再思报答之恩,那时寻来此地,或礼物相待,或接了婆婆和她孙女去安逸之地享福,婆婆也自欢喜。”定观说不过普玄,唯知苦脸摇头的道:“不妥,不妥。”究竟何处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普玄又对方仲道:“你欲上昆仑,如何甘居此地。自那日你辞别了我独自上路,贫道便想过了,既然带你出来便须负责到底,理应把你送上昆仑。”
方仲听普玄竟然愿意送自己上昆仑,这是一直念念不忘的想法,被普玄一席话说的离心便起,转头对仙儿道:“仙儿,外边凉,我和你回去吧。”拉了仙儿回屋中地窖,让她坐于床头,叮咛她不要乱走,自己却悄悄出门。
普玄道:“贫道已看过天象,此山位处南边,北边是河,我们便延河向北而行,必能直达蜀地。”
定观疑虑道:“是否再思量思量?”
普玄骂道:“如你这般推三阻四犹豫不决,黄花菜都凉了,听师兄吩咐就是。”
方仲身不由己的被普玄拉着走了数步,却听身后仙儿的声音怯生生唤道:“夫君,你哪里去?”
方仲一回头,见仙儿孤单单站在门口,目光疑惑的望着自己。方仲嗫嚅道:“我……我……你回屋安歇去吧,等婆婆回来陪你。”仙儿呆呆伫立,听到走了之语,眼神之中竟有一丝担心与后怕。
仙儿紧走两步,赶上来拉住方仲道:“仙儿不要一个人,还要陪着夫君看月亮。”
一滴泪水划过面颊,落了下来,滴在手上。仙儿一怔,抬手看那泪珠,泪珠晶莹,剔透如玉,慢慢化开,成为一滩水渍。
“下雨么?”
仙儿开头看看夜空,夜空深沉,皎月挂空。
又一滴泪水落下,仙儿恍然知觉,小手慢慢摸去,如玉的脸颊上两道泪痕潸然。
她一擦脸蛋,十分惊讶于脸上的泪痕。这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落下。
人一出世便哭,可是那时哭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有人说人出生到这世上是来历劫的,人世苦楚,故此生下的那一刻,意味着苦难的开始,所以才会哭,才会流泪。也有人说是投胎伊始,孟婆汤一喝便要前事尽忘,很多人不甘心忘了前世之事,心痛往事已逝,故此痛哭流涕,一直哭到重回阳世间为止,再迎来新的开始。
流泪一次,长大一次。痛哭一次,对这世间就多了解一份。
仙儿怔怔看着手上的湿痕,痴痴道:“这是什么?”
方仲看着仙儿痴痴的模样,心中忽然如天翻地覆了一般,思潮汹涌,激荡心房,方仲柔声道:“夫君不走,陪着仙儿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