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为猛然发现：手中的长枪只剩下多半截，枪头早已不知去向，末端沾染乌黑的血迹。他用无尖之枪，仍然杀死了许多人。
    他扔掉长枪，拔出五峰刀。心中猛然警醒——身后的号角与呐喊声似乎越来越弱，他回过头，只看到一支渺小的队伍，最多不超过三千人。
    龙翻云仍在，掌着红鸦旗，神情坚毅得反倒有些木讷，好像除了握旗与向前奔驰，已经忘记一切。
    风尘弥漫，敌军士兵因此显得无处不在。前方的人纷纷避让，后面却在大声呼啸着追赶射击，龙军士兵如同一条越来细的线，分隔着混乱与秩序。
    他正在将自己的士兵领入死亡。
    顾慎为仍然保持着冷静，没有立刻调转方向，而是继续冲杀，慢慢兜圈，向他认为是西边的方向移动。
    前方空中隐约出现一面旗纛，比红鸦旗更高更大，迎风飘扬，像是一只与狂风搏斗的怪鸟。
    那就是罗罗所在的位置了。
    成群的士兵从纛下冲出来，服饰与兵器都跟普通士兵不太一样。
    这几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顾慎为再次怦然心动。他与罗罗并无深仇大恨，即使杀死对方，最大的获益者也未必是他。可他就像着魔一样，非想冲到罗罗和张楫面前，向他们展示自己手中的刀。
    他又扭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选择继续调整方向，没有直接向那面大纛冲锋。
    可是心里仍憋着一股劲儿，于是收起五峰刀，从左侧弓囊中取出骑兵短弓，搭上一支箭。
    感觉不是太好。顾慎为放下弓箭，左手撑着马鞍，慢慢在马背上站起，重新弯弓搭箭，瞄准那面挑衅似的大纛。
    顾慎为在金鹏堡学过简单的射术，从来没成为此道高手，站在马上射击的经历更是绝无仅有，可他还是要试一试。
    罗罗大纛的旗杆虽然有成年人大腿粗细，放到百步之外也跟小木棍差不多，普通人甚至射不到这么远。
    后面的士兵们明白了龙王的用意，号角与呼啸声同时倍增，好像由两三千人变成了数万人。
    蜂拥过来拦截的罗罗士兵也明白了，几乎所有箭矢都向站立的龙王射去。
    劲风吹乱了箭矢的轨迹，却让它们变得更难以防御，谁也不知道哪支箭会突如其来。
    顾慎为像尊雕像一样耸立在马背上，任凭利箭在身边掠过。他想将全身力气都用上，又怕拉断弓弦，只能慢慢调匀呼吸，与马匹的起伏保持一致，将真气灌输到那支脆弱的箭矢上，计算着风势的影响会有多大。
    过后，双方士兵都会将这一幕当成奇迹，声称射向龙王的箭矢成千上万，仿佛真有一多半罗罗士兵都守在大纛附近似的。还有人说，那些箭之所以没射中目标，是因为迷蒙的空中有一只巨手将它们拨到一边，甚至连从未出现的大鹏鸟也加入进来，替龙王遮挡箭雨。
    说这些话的人通常都是现场的士兵，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但事实上，劲风才是龙王活下来的最大功臣。那些护纛骑兵越想射中目标，箭矢偏离目标也就越远，风势变来变去，就是经验丰富的骑兵也掌握不好分寸。
    同样是因为劲风，顾慎为松开弓弦发出第一支箭没有射中，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不知所踪。
    或遗憾或欣喜的惊呼刚刚响起，顾慎为立刻射出第二支箭，趁着风势未变，将方向稍做调整。
    第二支箭离弦而去，发出强劲的破空之声。在它飞行的时候，据说龙军放慢了速度，敌军停止了射击，几乎所有人都望着那支箭，直到它被空中的尘土遮蔽，众人的目光仍停留在大纛上。
    每一位幸存者都说自己当时有着强烈的预感。
    顾慎为坐回到马鞍上，再未转头，因此只有他没亲眼看到大纛以极慢的速度倾斜倒下。
    他在那支箭上灌输的阴阳真气，震碎了旗杆。
    罗罗大纛倒掉的场景，深深印在许多人的脑海里。事实上，当龙王射箭的时候，没人预料到他能射中，更没人预料到一支箭能让粗壮的旗杆断裂。
    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减弱不少，但仍在持续，顾慎为对此最清楚不过，因为他腰上中了一箭。
    大纛是一种象征，即使远处的许多士兵根本看不到它，大纛的作用依然不会减弱。在它倒掉之前，混乱来自外部敌人，来自一股莫名其妙的龙军，随着事态的清晰，混乱也在逐渐削弱。
    在它倒掉之后，混乱开始源自内部，将领们失去了目标，不知何处才是中心，于是混乱一圈圈向外传播，不可遏制，再也无法逆转。
    在混乱扩大的过程中，龙军并未立刻脱离危险，仍遭到包抄与射击，不停地有人倒下。
    独孤羡就是这个时候率领中军杀到的。
    在联军后方，没人能看到胜利的希望，他们只记得统帅之间发生的冲突，尤其是在左军阵营，多敦眼中只是毁灭与惨败，以至于他无法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不可能！”他的声音仍然洪亮，压过了狂风的呼啸，“罗罗绕不开乃杭族，肯定是前方将士处置不力，与乃杭军队发生了冲突。离曼！是他在搞鬼！他被龙王收买，故意坏我大计。”
    离曼根本不在最前方，却没有人敢指出这一真相。
    墨出心中也是一惊，但他不至于当众失态，“很显然，乃杭族比咱们想象得阴险，他们借道给罗罗，我看……”
    多敦猛地转身，掐住一名伙伴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说过乃杭族已经投降，你亲眼看到的，是不是？”
    就是这名伙伴抢在斥候之前向王子殿下送达好消息，也因此得以留在王子身边，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态变化得会如此之快，“是是，我亲眼……我听说……离曼……斥候……”
    多敦的双手越来越用力，“到底——是不是——亲眼所见？！”
    更加没人敢吱声了。墨出咳了两下，对莫林说：“我看咱们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大势已去，左军一破，中右两军必败无疑，还是下令撤退吧。”
    莫林没有回应，跳下马，走到多敦身边，掰开他的双臂，看着那名伙伴软软倒下，“他已经死了，请殿下跟我一起走。”
    多敦眼中凶意未减，奋力挣扎，却动不得分毫，“放开我！”他命令道。
    莫林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请殿下跟我走，咱们一起回通天关。”
    “哈。”多敦明白了老汗王翼卫的用意，“想救你的家人，就给我老实听话——啊！”
    莫林双手用力。
    多敦失声惨叫，觉得自己的臂骨折了，很快强行忍住，“来人……”
    莫林松开右手，在多敦身上一点，然后扶住瘫软的王子，“去把小阏氏请来。”
    如果是在坏消息传来之前，不等莫林走到多敦面前，卫兵们就会将他挡在外面；现在却是人心惶惶，眼看王子受辱，竟然没人冲过来。
    “殿下有令，将小阏氏囚在帐篷里，不能随便放出来。”一名将领小声说。
    莫林手指天空，“新汗王产生之前，小阏氏就是小阏氏，任何一位王子都没有权力囚禁她。现在，她就是左军的主人。”
    老汗王翼卫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立刻就有一群人跑去释放小阏氏，其中一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小阏氏骑马匆匆赶到，像男人似地跳下马，跑到多敦身前。
    “殿下听说罗罗大军杀到，吓得晕了过去，没有大碍。”莫林说。
    小阏氏心中稍安，想将多敦拉到自己身边，却没有成功。她盯着不放手的老汗王翼卫看了一会，松开自己的手，“由你保护多敦王子，最好不过，我相信王子不会再有危险。”
    “不会。”莫林郑重地回答，“您是小阏氏，也是左军的主人。”
    小瘀氏望着周围仅剩的数千将士，对“主人”的身份没有多少兴奋，她在路上已经听说大致情况，问道：“前方什么情况？打到哪了？我怎么没听到……”
    话音未落，远方传来隐隐的厮杀声。
    小阏氏转了一圈，重新上马，“墨出！你是全军主帅，这支军队理应由你指挥。”
    墨出又咳了两声，“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弄清敌军的实力和我军的损失详情。”
    立刻就有将领主动请命前去打探军情。
    墨出又下了几道命令，稍稍稳定军心，对小阏氏说：“情况就是这样。中右两军已经赶赴战场，怕是凶多吉少；这边敌军杀到，再强大的军队也只能稍加阻截。所以撤退是唯一的选择。越早越好。通天关、小宛国，都可暂避一时。”
    小阏氏目光严厉，“那前线的士兵呢？”
    “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等等，我要听听前方的战况。”小阏氏固执地说。她知道军队意味着什么，没有这些士兵，她与多敦不过是老汗王留下的诸多无用遗物之一，跟大多数王子王孙一样，将会迅速遭到遗忘。
    一名斥候匆匆驰来，“最前方三支万人军已经溃散，只剩下离曼将军的一万人，正与敌军交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墨出识趣地闭嘴，让小阏氏自己考虑。他相信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选择，小阏氏但凡还有一丝理智，也会马上逃亡。
    小阏氏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多敦，终于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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