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娄胜豪也于辗转反侧中打探到了姬彩稻去世的消息,心中不免感到阵阵凄凉。
曾陪他走过一段路程的人,当真只剩下白羽仙与归离、梅天明这三位了。
心知肚明白羽仙此生再不能回到幽冥宫,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二者身上,时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因为向阳的逼迫置归离于死地。
若非要提及后悔,便只有在愤怒中被娄胜豪杀掉的黑冷光。当然,这份后悔也是来自多年之后的感悟……
黑冷光,他自幼便以真面目陪在娄胜豪身边。虽多着黑衣,心中不乏阳光圣洁的一面,对待娄胜豪亦是如兄如父般的看待。
在娄胜豪眼中,黑冷光不仅仅只是一个堂主那么简单,更是他可以吐漏心事的挚友,是他此生最信任的人。
想当年,黑冷光何尝没有为他立下赫赫战功?
“怀彦啊怀彦!如果我一早便结识你,如果我我一早便知道人心可贵……冷光又至于会死?如果他还活着,我又何至于孤独至此?”
简短的几句话,几乎成了娄胜豪的口头禅,尤其是初一、十五拜祭黑冷光之际,他更有数次怀抱灵位哭泣之举。
他以前也很孤独,也很能忍受黑夜里的孤独。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见到了光明。感受到了友谊,食髓知味后再想忍受从前那些无边无际的孤独……几乎是不可能的。
三年时光荏苒,只有娄胜豪自己才知道每时每刻都是怎样的煎熬。
他无数次都想找寻顾怀彦的踪迹,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因为他自小昂阔在胸的野心远远盖过了情谊。
一连在无极殿的软榻上躺了半月有余,娄胜豪于梦中窥见到了亲人的身影。
他的妹妹重新回到了这里,彼时的身高只能达到他的腰部,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模样甚是水灵。
轻轻坐到他身侧,小女孩儿用甜糯的语气呼唤着他:“哥哥,哥哥……陪锦尘一同出去放风筝好不好嘛!”
娄胜豪十分宠溺的于她鼻尖刮了一下:“外头风大,锦尘身子羸弱受不得风吹雨打,哥哥随你在家中与小狸奴玩耍可好?”
纵使如此,小女孩儿还是开心的鼓起了掌:“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可惜,这样温馨的场景永远只存在梦境之中。
现实中的娄胜豪从没有认真牵过娄锦尘的手,乃至在她提出放风筝的要求时颇为无情的嘲笑她的幼稚。
那年的娄锦尘尚不足十岁,娄胜豪却因她面貌美艳而强行将其送至潇湘馆中做眼线,多年的兄妹之情就这样被他抛诸脑后。
乃至多年后兄妹均长大成人,娄胜豪也只是遗憾自己没有将她养在身边,却从不曾有过半分后悔。
一个人待久了总归是不习惯的,几番思量之下娄胜豪终是敲响了梅天明的房门:“若是不忙,可愿陪我小酌几杯?”
久久得不到回应,娄胜豪的耐心一点点减退,索性挥掌破门而入:“真是反了你了,居然敢如此无视我!”
原本就心惊胆战的梅天明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呵责,一个翻身的功夫便从床上掉了下去,看清眼前人后二话不说爬行而往。
“属下不知帝尊驾临,故而睡的有些昏沉……还望帝尊看在我多年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从轻处罚。”
梅天明的眼中尽是大难临头的惊恐,娄胜豪却以慢条斯理的姿势向前走去,看上去无比优雅:“你疯了吧!我何时说过要处罚你?”
话音落,梅天明忙不迭的磕头认错:“多谢帝尊不杀之恩,属下定当尽力尽力为帝尊效劳,属下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给我闭嘴。”娄胜豪极其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又不会吃了你,至于怕我怕成这样吗?”
梅天明之所以恐惧,是害怕事情暴露后他会要了向阳的命。
这么多年来,他机会每晚都会失眠,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很怕自己一闭眼就会发生无可逆转的悲剧。
故此,他才会在白日里小憩一下,却是做梦也想不到帝尊会突然来此。
轻叹了口气,娄胜豪将带来的佳酿与晶莹剔透的点心放到了桌上:“天明,你看上去似是老了不少……瞧瞧你嘴上的胡茬,该好生修剪一番了。”
梅天明稍稍动了下膝盖便转至娄胜豪所在方向,呆滞的眼眸中仅剩下服从命令的执着:“多谢帝尊关心,属下自当遵从!”
娄胜豪颇为无奈的扶住了额头,哭笑不得的摇晃着脑袋:“我只是建议,并不是强制你必须刮胡子。”
沉默了半晌,梅天明才缓缓抬起了头:“帝尊容禀——纵使属下只有一身残躯,也会极尽全力为您尽忠的。”
似是感受到他强大的紧张情绪,娄胜豪匆忙蹲了下去,一双手顺势按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天明,你到底怎么了?”
梅天明只是轻轻摇了下头,娄胜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便罢了,你我之间还需要这些言辞承诺吗?”
梅天明始终不敢抬头:“只是……属下深觉自己配不上帝尊的信任。”
娄胜豪十分强势的将其从地上托起,神情甚为严肃:“我若是不信任你,早在多年以前就将你扫地出门了,何必还将你养在幽冥宫中。”
好不容易才将情绪缓和,梅天明一脸哀愁的攥住了娄胜豪的衣袖:“帝尊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杀向阳。”
一抹失望的神色由眼眸中闪过,娄胜豪轻声问道:“如果将来我与向阳在战场上兵戈相见,你会为了她背叛我吗?”
纵使他以一把烈火烧尽了所有挑衅书,心中还是有着难以掩饰的惴惴不安。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对方的问话听在耳中无异于蚊子嗡嗡叫,这样的他根本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双腿一软,梅天明再次跪了下去:“属下、属下会一直陪在帝尊身侧……一直守护幽冥宫……”
娄胜豪于不自觉中将一双手攥成了拳头,眼眸中尽是失落之意,扬首长叹了一口气后发出了一声充满无奈的冷笑。
“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我再也不会来这里见你了,好自为之吧!”
“恭送帝尊。”
主仆二人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娄胜豪命人封锁了梅天明的居所,一应吃穿用度照旧,只是不许他外出半步。
此行,算是触了霉头。
娄胜豪越发思念起黑冷光与白羽仙来,至少他们二人不会怕他怕成这副模样,就连后期的阿姣与姬彩稻都趋渐放肆。
偏生就是自诩忠心的梅天明和归离,永远也不敢平视他。
即便走在三月里,诺大的幽冥宫中仍是没有半分春色可寻,只有他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续续断断由石板上传来。
偶有弟子经过,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躬身问安,没有任何人看到他脸上的哀愁。
无人知道他心里的苦,他不就是想要个朋友吗?如此简单的要求,对他而言却显的尤为奢侈。
在这里,他是孤独且无望的。
但他不后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有朝一日他成了武林盟主,他便可以借着号令群雄之由命令一堆人陪他喝酒、聊天。
岂不快哉?
待他回到无极殿准备以睡眠忘却烦恼时,归离已经早早等在其中了,脸上遍布欢喜之情:“参见帝尊,属下有要事向您禀报!”
虽不知他因何开心成这副模样,看在娄胜豪眼中还是受用的很,笑面人总是比哭丧鬼要好。
只见他十分潇洒的拂了下衣袖:“那些虚礼就且免了,有话但说无妨,我全听着!”
“啊?”归离当场愣在了原地,他该是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么一来,娄胜豪就显得很是不耐烦了:“你啊什么啊,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是想活活急死我吗?”
不顾眼前这位判若两人的帝尊,归离忙不迭的开口道:“霍彪的马车与钟离佑的马车同时驶进了长桓,看上去似是不谋而合。”
满怀着期望的娄胜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张脸迅速阴沉下来,没好气的说道:“这算哪门子要事?还不准人家出趟远门了吗?”
归离继续解释道:“霍彪平素里最是崇尚节俭,他本人可谓甚少穿着华裳。”
娄胜豪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人家爱穿什么是人家的事,你管的是不是有点宽了?再废话信不信我踹死你!”
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归离找准机会才敢重新开口:“平素菜不过三道的他这次回城却十分张扬,所乘马车更是极尽奢华,百姓们纷纷驻足对这金碧辉煌的马车评头论足。”
对方毫无反应,归离小心翼翼的补充道:“霍彪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由无眠之城带回来一个徒弟,那辆马车便是其叔父所赠,百姓们纷纷赞其来头不凡。”
话音落,娄胜豪迅速揪住了他的衣领,问话的语气颇为急促:“他竟是从无眠之城回来的?这个消息准确吗?”
归离当即吓的打了一个激灵,吞咽了口水后才使劲点了下头:“属下万万不敢欺瞒帝尊,此消息万无一失乃属下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
半晌过后,娄胜豪才松了手:“好好看家!”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归离无法推断他的喜好,除了点头之外再也不敢有其他举动,并在同一时间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惧。
直到无极殿的大门被娄胜豪一脚踹开,归离才算松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嘴多舌。”
他是后怕,因为他知道自己受不住那一脚,至少也要修养个十天半月才可下床。
可他哪次不是这样?他在无极殿中碰的钉子还少吗?记性这东西是从来都没有的,归离便属于那种心理藏不住事儿的人。
离了幽冥宫的娄胜豪犹如离弦的剑一般急速奔跑着,因为他迫不及待的要去见见霍彪的徒儿,程免免的侄儿,姬彩稻的儿子。
三年之前,自己也算在无眠之城见过尚在母腹的程余念,二人勉勉强强就算打过照面了。
娄胜豪更是边走边嘀咕:“真不知道那孩子长的究竟像他爹多一些,还是像他娘多一些……”
此刻,他早已将所有的江湖恩怨都抛之脑后,他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并为之努力前行,他只想看看姬彩稻的儿子,一眼就好。
一切果然如归离所说,烈焰门里里外外皆是一片祥和之色,门口共停有三辆马车,除了最后一辆稍显朴素外,其余两辆的排场都赶上皇帝出行了。
难怪街头巷尾四处都在传扬此事。
“轰隆隆”的鞭炮声响结束后,三辆马车的帘幔随之开启,一个面目俊逸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预兆的下了马车,踩过地上的鞭炮碎屑向身后的马车走去,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
“恭迎盟主大人!”
几百烈焰弟子尽数现身于门前,霍彪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程余念抱下了车:“这儿就是烈焰门,是你以后的家。”
自云秋梦死后,众人已经鲜少见到这般温柔的盟主了,想来他对眼前这个孩子是出自真心实意的疼爱。
不多时,程免免与头戴斗笠帽的柳雁雪依次也走下了马车,为了避免招摇,柳雁雪一早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由后门而入。
一听这严肃中又带着一抹温柔的声音,霍彪便知道来人一定是最漂亮却清凛出尘的霍抔云。
尽管她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在烈焰门众弟子中却很有威望,早在两年之前便将双手使剑用的无比娴熟。
她,是云秋梦生前唯一的徒弟。
霍抔云颇得上天眷顾,生就一副绝美的容颜,五官更是说不出的精致。大眼睛、柳叶眉、小巧鼻子、樱桃嘴……
所有在书上读到过的字眼,全部映现在她那张鹅蛋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