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扑向岸边的礁石。
无论礁石还是海水,都漆黑幽深,看得人心头惶惶。
近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少年薄衣而坐,沾染鲜血的无邪笔直的插于身后,在幽黑的画卷中勾勒出一抹银白,微显刺眼。
“这么说来,长门也是为了引出无邪前辈,才对我下手?”
“然也。”
“好生荒谬,无邪前辈行踪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将龙珠放在墨云楼后便不知所踪,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引出。”
对着黝黑的大海,安伯尘笑着道,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只闻笑声,却看不见安伯尘嘴角的那抹苦涩。
目光落向身体和巨石融为一体的少年,易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奇色。
经历大劫后依旧从容镇定,小小年纪便有这样心境者,放眼大匡也没几个,难怪会被司马槿相中......可他或许不知道,这场劫难不过刚开始罢了。
摇了摇头,易先生一脸轻松,踩着柔软的沙砾遥望大海,一边把玩着一冷一热两颗龙珠,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又过了许久,易先生才道:“得了龙珠在下亦不会食言,想来日后无邪居士会找上安小友,三日后易某先将黄金送来,至于那飞龙驾则要等上半年。”
“安某不要黄金。”
闻言,易先生一愣,看向安伯尘的背影,脸色微微古怪,半晌好似恍然大悟,可亦透着几分不解。
“不要黄金,那要什么?”
“先生本领高绝,一辆马车便能将安某送到琉国境外的东海,当真神乎其神。安某如今已是叛将,无法回转琉国,唯恐家中父母受人要挟,想请先生施展异术,让旁人都无法寻着那处。”
起身,安伯尘转向易先生,恭恭敬敬一拜。
深深看了眼安伯尘,易先生眉头拧成川字,和璃珠一般,从安伯尘的言语间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可又觉得难以置信。
越看安伯尘,易先生越觉奇特,然而他生性寡淡,也不喜探究别人的秘密,这安伯尘既不要黄金,那便给他家人太平又何妨。
笑了笑,易先生点头道:“也好。”
“多谢易先生。”
安伯尘拱手。
“如此,易某先且告辞了。”
一身布衣洒脱的中年人笑着回礼。
摆起衣袂,易先生踏步向滩外走去,走出五步,他又停下,似还有话要说。
转过身,易先生笑吟吟的打量着安伯尘,忽地开口道:“不知安小友以为,吾等凡人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是命运,天意,又或是技巧?”
安伯尘一愣,沉思起来,待到他再抬起头,海滩上只余一条浅浅的脚印,那个神秘而逍遥的易先生已不见。
“力量究竟来源于哪?”
转过身,安伯尘站在黢黑的礁石上,遥望逼仄的海天一线,喃喃自语着。
天意难测,命运多变,技巧之说又空洞渺茫。
易先生似无修为,却能弹指间将安伯尘送出琉国,他拥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单单只是技巧而已吗......
盘膝坐下,安伯尘困惑的遥望远天,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一望无际的东海。一朝出了七十里琉京,海阔凭鱼跃,纵然背负叛将之名前路堪忧,可安伯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没了那些羁绊和烦恼,当真和这连绵不绝的海风一般逍遥自在,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酣畅淋漓的呼吸着,沉浸于自由的喜悦之中。
潮涨潮落,月渐西沉,安伯尘静静的看着,看得久了,他不禁有些痴了。
世间力量或强或弱,或道技,或道法,或来自道符,也有如易先生那种玄而又玄,不知所谓的力量。可力量的根源究竟在哪,命运,天意,技巧......抑或都不是?
海天一线间由黑转白,大潮滚滚东来,浪潮尽头升起一团火红,朝阳被海水浸泡了一夜,胀起于海面,又像是被海风吹大,透过浩渺的烟波望去,飘飘然摇曳而起。
从东海尽头开始,这方天地由夜转昼,由阴入阳,却不像往常安伯尘于墨云楼所看的那般,一瞬间的昼夜交替,而是循序渐进,夜色一层层剥落,白昼一寸寸生出。
无穷无尽的玄奥飞舞于海天一线间,由微入巨,由细化深。
安伯尘饶有兴致的望向这难得一见的昼夜交替,若有所思。
由微入深,循序渐进,世间万物皆亦如此,虽是天时引发,可也是万般大道的臻理凡人的力量也如此。无论来自命运,来自天意,又或许是技巧使然,都需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长可短,长则漫漫无期,短则如昼夜交替,无论来自何方,都免不了这三步看见,明悟,掌握。
与其纠结于力量来源何方,还不如抛下桎梏,细细去看,用心明悟,努力掌握......力量的来源虽然莫测,可它们始终在凡人所能看见之处。
面朝大海,安伯尘只觉自己的胸襟也随着波澜壮阔的海潮变得广博浩瀚起来,难以道明的轻快和喜悦起于心头,化作海潮将他淹没。
遥望昼夜交替的海天一线间,安伯尘暗念六字气诀,鲸吞一口长气。
太阴之气由盛转衰,太阳之由衰转盛,却在这一刻难得的共存于天地间。
“轰!”
太阴太阳轰然而动,蜂拥而下,仿佛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长龙,席卷向安伯尘。
海风扑面,掀起少年长发翩跹,昼夜交替的这一刻,安伯尘心头一动,吞食太阴太阳二气,可他一心想要看清这世间万般力量,太阴太阳二气从天而降并没落入安伯尘口中,而是一股脑的涌入他双眼。
神魂出入右眼,遂引来太阴之气,太阳之气自然钻入左眼。
“轰!”
脑中嗡嗡作响,双目一阵剧痛,宛如刀割,安伯尘睁大双眼,却再无法看见一物一景,好似失明了般。
起初安伯尘心慌意乱,可随着和煦的海风吹来,阴阳之风自下丹田倾荡而上,从安伯尘周身每一个毛孔中溢出,迎向海风,安伯尘虽“失明”,却觉身融风中,凌霄御宇一般。
渐渐的,安伯尘心意平和,又过了一阵,双目中的剧痛不复存在,却是肉身和魂体剥离开来。回头看去,安伯尘淡淡一笑,不知何时他已神游出窍,肉身盘坐东海边,魂体飘飘然摇曳于海波间。
施展魂体神通,安伯尘俯察百里天地。拂晓时候人烟寥寥,只在数十里地外有渔民刚刚起锚出海,将肉身丢在这也算安全。
魂体扶摇而上,安伯尘看了眼正在自行打坐炼化阴阳二气的肉身,又望向昼夜分开的海天一线,暗叹口气。
先前胎息悟道,安伯尘能感觉到隐藏于天地玄奥之中那些无根无源的力量,可它们大多不在大匡。
白日降天雷,安伯尘随意的吞食了几口天雷,魂体极难察觉的强壮了几分,安伯尘不由心生迷惘。
肉身游尘世,魂体行仙涯,肉身的修炼法门安伯尘已有定数,无非是于周天经络中修炼水火风三势,偶尔吞饮天地之气,锻炼筋骨皮肉。可魂体的修行法门安伯尘毫无头绪,仅仅是吞食天雷?未免太过简单了点。
修行肉身有境界划分,那魂体是否也有境界,若有,它境界又该如何划分?每一个境界的区别又在何处?
安伯尘不想彻底脱离尘世,也不想受到尘世的束缚,对任何一名修行者来说,安伯尘的想法都是天方夜谭,尘世仙途,二者只能择其一,舍其一,谁也无法兼得。
偏偏安伯尘在不属于他的境界修炼出魂体,未脱俗,贪得无厌,既不想放弃尘世中的乐趣,又欲在修道一途上一往无前,异想天开之下想出人魂两修之法。
可也不过是个念头想法罢了,对于如何修行,安伯尘一筹莫展。
这条路前无古人后来者只有安伯尘,成则开山立派,创出一代传奇,败则无法挽回。
如今的安伯尘显然不知道诸般后果,畅游东海,随心所欲,却又暗合一张一弛的修道之法。
“大匡没有修炼魂体之法,可在别处未必没有。大匡之外还有无数界地,大匡之上还有洞天福地......”
安伯尘喃喃自语道,此时昼夜交替尚未散去,极目向上,安伯尘心头一动,转瞬后,他竟被一股无名之风卷起,扶摇而上,如鹏如鲲,待到天云间却陡然化作一条白光,钻入虚空。
在《大匡神怪谈》中,安伯尘就曾看过那个赵姓者的故事,他于神庙腹中空空,身困体乏,迷迷糊糊间被神龛所吸,魂体飞入洞天福地,先修金丹大道,后修炼气之术,历经波折,一朝重返大匡已成神仙中人......安伯尘对金丹大道没甚念头,对炼气之术亦无太大兴趣,他想要的只是魂体修行之法。
心意一动,安伯尘被那股无名之风所卷,顷刻间又掠过几片虚空。
当他落于地面,站稳脚跟,抬头望去,仙云缭绕,风起鹤唳,青山悠远路迢迢,飞瀑横泄水潇潇,端的一派仙家宝地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