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张公子。”
多么悦耳的声音……
好像五月山里叮咚的小河,使得人的耳膜如赤裸的脚丫、趟过它的清凉与明澈,忍不住去感激夏日的无情炎热……
但,这只是幻觉罢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真实面目:那是一口被伪装过的死神的丧钟,它的敲响,不过是为了向那如仙临尘般的男子宣告:时间到了,该结束了!
“你就这么确信?呵呵……”
张宝儿忽然笑了,很不绅士地拒绝了世人惯用的重逢语,将带有嘲讽色彩的眼神与笑声一起、毫不遮掩地朝她投去。
但乐雨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的双眸依旧平静如遇到了风的明镜,并不像湖水那般泛起涟漪。
“呵呵……”
长裙摆动的她,也笑了,如一朵美丽的花,在理了理被吹到嘴角的发丝后,她笑盈盈地说道:
“公子还是老样子……喜欢恐吓人。”
“没!”
张宝儿笑着摇头,然后像看一个白痴似的看着她,将宝剑收起、用空着的手从独角马背上解下了一个长方体木盒子。
“嘶!”
哗!
木盒子还没打开,一片倒吸凉气声与下意识后退的铠甲摩擦声便响了起来,不用猜,大家也能知道那木盒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琴魔之名如雷贯耳,里面除了他琴,还会有什么?!
果然,众目睽睽之下,一把长琴被张宝儿从中取出放在马背上,他则将随后取出的一枚空间戒指套在中指上。
“这……”
见此琴,乐雨柔的脸色终于变了,但刚要后退的身体却被她定住了,她的神色也瞬间平静了下来,转而嗤笑道:
“我知道公子不凡,难道……公子以为它能够使你突出重围?!哈哈哈……这里有十二万人,公子杀得完么?”
“杀不完!”
张宝儿没有反驳,他是这么回答的:
“虽然大部分人在直面我的时候会选择退却,但那会选择冒险求荣的少数人也不是我能够杀得完的,更何况你们还有数万弓弩手……但是!”
说到这里,张宝儿森然一笑、将话语一顿,才继续道:
“我想赌一把,赌我能够穿过箭雨杀入人群……”
咯吱……
人群忽而俱都一颤,瞳孔猛缩——他太自信了!
也正如他所说的那般,假如他杀入人群:
“我就有五成的把握能够杀出去……有九成、不!是十成!嘿嘿,十成的把握能够杀掉万宝阁的人和那三位三国的统帅!哈哈哈哈……”
疯狂地笑声充斥着暴风雨前夕般的平静,与此同时,长剑已经被他重新握在手中。
“退!”
山老等人大惊,毫不犹豫的调转了剑齿虎的头,往后面退去。
“咦?!”
乐雨柔刚准备转身,身体却猛地一滞转了回来。
这一次,她不再保持风轻云淡的圣女模样,而是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并大声嗤笑:
“哈哈哈……”
闻声,张宝儿暗叫不好,因为那些慌乱的人因她的笑声而停止了骚动。
同样看见此种状况的乐雨柔,瞳孔忽而散射光彩,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逐渐取代了脸上的狰狞,她大喝道:
“好一个琴魔!好一招攻心计!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突破近三万名弓弩手的狙击的概率是多少啊?!哈哈哈……你说呀!”
“你猜!”
“你……”
张宝儿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乐雨柔大怒,她一直都是一个骄傲的人,唯独此人……能够无视她的美貌与智慧,咄咄逼人……
但是,她的还击戛然而止,因为她发现张宝儿已经不再继续看她,而是看向了他的人……
“首长……”
因受乐雨柔之言的影响与反应的指引,惶恐不安的三连长下意识地回头。
“同志们……”
听闻这三个字,百人中剩下的九十人皆把目光向后方投来。
“请……请首长指示!”
看着这一张张或依旧坚定或已经丧失了勇气和信任的面庞,张宝儿的心情无比沉重,但想到‘活着’这个字眼,他努力平缓了心绪与呼吸,而后缓缓说道: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军令……”
九十人鸦雀无声,远处那只‘铁桶’也保持着安静,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琴魔究竟想干什么。
乐雨柔心急,催促周围之人放箭、别给他时间,但那些弓弩手并不听她的。
见状,她也不再强求了,因为她忽然明白山老等人与三国的统帅为何没有下令了——他们害怕,害怕自己的命令会引起琴魔的注意,害怕他打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朝第一个攻击他的方向扑来;至于想隐秘的命令……显然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因为人多就意味着难统合。
下意识也罢、假装也罢、发自内心也罢……张宝儿没有制止乱城军士们:挺起胸膛、调转战鸡的头,正正的朝他行了一个军礼。
“请首长指示!”
张宝儿用颤抖的右手朝他们回了一个军礼,而后闭上了眼睛,轻声叹道:
“放下武器……投降吧!”
“这……”
哗啦啦……
九十人一脸呆滞,远处那些人则一阵哗然,因为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连长怔怔的看着依旧闭着眼睛的张宝儿,双眼明灭不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的身体忽而猛然颤抖起来,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眶、经过他坚毅的脸与。
他的修为并非是最高的,实力也不是最强的,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三连长,是因为他的梦想足够神圣、追梦的心足够坚定、觉悟很高……
于是,他不但成为了三连长,也成为了那个最不愿接受最后的命令的人。
但是!他却猛地下了战鸡、立正,大喝道:
“保证完成任务!”
这六个字的语意随着他高昂且显得孤独的声音传入无数人的耳中,不知为何,周遭忽而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针落可闻,直到那八十九人醒悟过来。
丁零当啷……
金属的落地声随之响起,待这种结束的时候,赤手空拳的八十九人也下了战鸡,如标杆一般面朝张宝儿行了一个军礼:
“保证完成任务!”
接着,在一脸热泪的三连长的沉重的步伐之后,他们低着头朝乐雨柔那边走去。
张宝儿狠狠地紧了紧拳头,依旧闭着眼睛,用耳朵听着他们远去的足音,他不知道他们能否活下来,却知道自己的命令可能已经毁了他们心中的信念……
那九十人,并非都如三连长那般感到深切的悲痛,大多数人则怀着一颗惊恐的心——他们害怕,害怕自己是被利用的对象,被那位看似是人实则是妖的首长、用来作为求生的肉盾……
其实,他们想多了,张宝儿最不会干的事情就是利用自己人了,他的心还不够狠,还不足以称为枭雄和奸雄,他自己不愿意成为英雄,所以:他不能称雄!
三丈!
四丈!
五丈!
……
“首长!!!”
就在他默念着十丈的时候,一道惊恐的吼声忽而响了起来,张宝儿猛地睁开双眼!
“不!”
他的瞳孔迅速浮上了一种由无尽悲愤与悔恨掺和而成的颜色!
“不!!!”
他大吼,可是无用!
他流泪,也无用!但他却忍不住将它们流了出来!
因为,数十杆大旗正被人毫不迟疑的甩了下来,数万声弓弦接连响起……
嘣~~~
密密麻麻的利箭,遮蔽了天日,带着尖锐的狂风声,朝三连长与张宝儿等人所在之处呼啸而来!
太快了……也太多了……避无可避,更别说去救援了!
“驾!”
但是,张宝儿依旧冲了出去,他想救人……哪怕只能救下一个!
也就在这时,三连长他们悲壮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好狠的心!”
“首长快逃!”
“为我们报仇啊……”
“啊……”
‘啊’的惨呼声中,剑雨落下,刺穿了他们钉在地上,或落空了钉在地上,或无地可订被更早一些的箭夹裹……
一轮箭雨之后,那里隆起了一座小山,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荆棘,风吹来,它们微微颤抖,或因为太过密集而不能散发其下掩埋着的血腥之味。
世界陷入了绵长的死寂,所有的呼吸都被屏住,所有的目光都像这里投来,只有风……依旧在吹,仿佛是天空低声的轻叹。
在这个世界,或者别的世界,再没有比同类相残更可悲的事情了,但是这种可悲恒古长存,就如一种不可化解的诅咒……
“死了吗?!”
“死了吧?!”
“应该……”
……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箭山,眼睛鼓鼓、喉咙涌动如无数鳞甲蛙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两个三个……议论声不断响起,虽然众口一词的表示‘死了’,但不知为何,他们的心中却都不怎么相信……
“应该死了!”
人墙之后,另一座小山之上,面对刚赶来并朝自己投来询问目光的爱徒,山老沉吟了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止有答案,他还有自己的理由: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目睹五千守城的弓弩手用暗金箭射杀了一位妖王,那妖王乃是一头铁甲牛,皮质坚硬,依然死于暗金箭之下!虽说……不知道那张宝儿究竟是何种妖物,但他的防御力比那铁甲牛强悍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听完,四周之人皆都长舒了一口气,山老的侄子则忍不住赞道:
“幸好那畜牲愚蠢,磨磨叽叽的,给了我等统一命令的时间,哈哈!万箭齐发……不!是三万余箭齐发!若非如此,还不定被他寻了什么空隙、逃过一劫呢!嘿嘿,还是叔叔英明!”
“不要乱讲!若非二位阁主出山,我等哪有机会整合三国之力除了这害?!”
话是如此,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山老并没有责怪他侄子的意思,没看见他的脑袋都仰了起来吗?
他身旁那二位阁主皮笑肉不笑的嗯了一声,将脑袋转向他处,也正因为如此,山老的视线侧着一位阁主的肩膀落在了低着头、神色有些失落的乐雨柔身上。
“柔儿!怎么了?”
乐雨柔强颜一笑,摇头笑道:
“徒儿只恨不能亲手杀了那畜牲,为家父和弟弟报仇……所以觉得可……”
“啊?!”
‘惜’字没有被她讲出来,因为她的声音被前方的惊叫和惊愕之声打断了,他们的脸色剧变,连忙抬头望那座箭山看去。
不是风!是箭!是箭在……不!是箭山在动!如呼吸的胸膛一般不断地收缩和膨胀!
“不好……”
山老大叫。
但话才出口,那黑色箭山就猛地回收,而后……
轰!
巨大声响遽然传来,暗金箭山如爆炸的稻草堆般、飞射出数千断箭或整箭,没有准头的向四方落去。
转眼之间,箭山没了山顶,犹如沉眠的火山喷发后的模样似的,小‘山’顶上出现了一个数丈方圆、数丈深的碗型大坑。
歘歘歘……
金属的摩擦声从那坑里传来,犹如无形的钝刀子般切割着人们的灵魂,令他们不禁后退了半步或一步,或跌坐在地……
在十数万双难以聚焦的瞳孔中,因近黄昏而变得偏金黄色的阳光里,一名浑身赤裸、右腿及臀上插着十几支箭、长着带血的透着纯白之色长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伤,但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心中有伤,因为他猩红的瞳孔正流着泪!
他的左手提着一把琴,右手提着一把剑,不顾箭尖对脚的伤害、走出了大坑,然后下了箭坡……
箭山之下无净土,除了稀稀落落的箭,还有终于从箭山下渗出的血!
啪啪啪……
他踏着箭与血,走了十几步在干净的土地处停下。
叮!
咚!
啜啜啜……
剑与琴被他插入泥土里,在剑吟与琴弦的颤声里,他将自己右腿及臀上的箭一一拔了出来、扔掉!
鸦雀无声!
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人打扰他,直到他的手伸向最后一支箭的时候,山老和乐雨柔凄厉的叫喊声才响起:
“快放箭!放箭!放啊!”
“杀了他!!!”
唰唰唰……
吱吱吱……
许多人猛然醒来,但搭箭上弦的人不到一半,因为另外那一半多的人的双手是颤抖的,根本捏不住箭……
“放!”
山老双目欲裂,不敢在等,在只有少部分人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毅然下达了命令!
或因为心神无主,在听闻他的叫喊后,一部分旗手绕过上级、听从了他的指令,大旗扬起又被使劲倒下!
嘣嘣嘣……
八九千利箭再一次出现在天空中、尽管有三成左右因仓促射出而在中途就一头栽下,但仍旧有六千多支如呼啸的杀人蜂群般射了过来。
但是!
“嘿嘿!”
他,忽然笑了!
这回飞来的箭并不多,所以很多人的视线能够透过箭云的空隙,看到他充斥着冰冷与泪的双眼……
“杀!”
沙哑的杀声里,人们只能看见他举起了长琴、提起了剑,再后来……就看不到了。
因为,箭是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的接近使得空间的缝隙变小、消失,最终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不……”
有的人说不,他们的瞳孔在颤抖,他们都是军队里的佼佼者、视力过人者,他们之所以说不,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告诉自己:他是因为极快的速度,才消失了踪影!
咄咄咄……
叮叮当当……
嘟嘟嘟嘟……
不一样的落箭声里,几朵血花在可怜的几缕阳光里和箭缝中一绽而没,红、白、黑、银与黄色交织出的一道鬼魅般模糊的身影,在箭雨的尾声中闪烁而出、迅速逼近……
“射啊!!!”
“射!!!”
“放箭!!!”
……
数十道撕心裂肺的‘射箭’的命令,在军中四处响起,没有人去留意和在意这些命令中的惊恐之意,因为他们的心也同样的惊恐!
很多弓弩手,早在他们下令之前就拉开了自己的弓射出了箭,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在恐惧的驱使下,他们这是在为自己而战——
他们不愿让那道身影靠近自己、哪怕一寸,他们甚至不愿它移动一寸,不论它移动的方向是不是自己这里。
“杀!”
如要吃人的杀声再度从那道身影里传来,他所过之处,不但有残影,还有红色血与晶莹的泪。
残影,一晃而没!血与泪,也是这般——大地不但干燥而且太大,血与泪相比起来实在太过渺小。
“杀!”
虽然还有别的各种各样的无数的声音,在四处作响……但是!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声……不!
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颗昏黄、无情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