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九 汉纪十一
    （公元前124年一公元前119年，共6年）
    主要历史事件
    公孙弘：第一位以丞相封侯者 059
    卫青被拜为大将军 061
    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共同谋反 062
    霍去病其人 064
    夜郎自大 069
    霍去病地位逐渐与卫青比肩 070
    荒淫无道的江都王刘建 070
    浑邪王、休屠王归降汉朝 071
    开凿昆明池以练习水战 073
    汉武帝的货币和财政政策 074
    漠北之战 076
    李广自杀 077
    酷吏王温舒杀人如麻 079
    少翁伪造“牛腹之书” 080
    主要学习点
    人性的弱点是心存侥幸，一厢情愿 063
    世上没有败不光的家 065
    君王的性格，就是国家的命运 074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
    武帝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
    1 冬，十一月五日，薛泽被免了职，公孙弘任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从公孙弘开始。
    【胡三省曰】
    汉初通常任命列侯做丞相，而公孙弘先做了丞相，然后才被封侯。所以说丞相封侯的事，从公孙弘开始。
    在皇上刚开始要建功立业的时候，公孙弘特意在宰相府东边开了个门，招揽贤人做参谋，讨论国家大事。等到每次入朝奏事时，他就将这些意见上奏。皇上也让左右的文学之士和他辩论。
    公孙弘曾经上奏说：“仅仅十个盗贼张着弓，百姓就不敢反抗。我建议禁止人民携带弓弩，以利治安。”皇上让大家讨论这个提议。侍中吾丘寿王说：“我听说古人之所以制作矛、戟、弓、剑、戈五种兵器，并不是希望大家互相攻杀，而是为了阻止暴力，讨伐邪恶。秦朝兼并天下，销毁了所有的兵器盔甲。尽管如此，人民仍然能使用犁耙、锄头、马鞭、木棒互相攻击，结果犯法的事反而更多，盗贼更是猖獗，以至于出现了乱世。所以圣王着力于教化而不是禁止，因为圣王知道仅仅禁止是不够的。《礼》说：‘男孩出生，用桑木弓、蓬草箭，向天和地及东南西北各射一箭，宣告周知。’射礼，作为一种礼节，上至天子，下至小民都该掌握。这也是夏、商、周三代传承到今天的规矩。我只听说过圣王行射礼是用来教化百姓的，没听说过禁止弓矢的。况且您要禁，是为了防止强盗用它来抢劫。抢劫是死罪，但无法禁止，因为巨奸大恶，并不回避死罪。我担心禁令一下，官吏不能禁止坏人带着刀箭，善良的老百姓用武器保卫自己反而成了犯法的行为。夺走百姓自卫的武器，这是给强盗助威，不妥！”
    皇上把吾丘寿王的奏书拿给公孙弘看，诘问他的道理。公孙弘无言以对，表示服气。
    公孙弘生性猜忌，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宽厚长者，实际上心机很深。凡是和他有过节的人，无论关系远近，他都表现得非常和气，但之后一定会伺机报复。董仲舒为人廉洁刚直，认为公孙弘是阿谀之辈，公孙弘非常嫉恨他。后来，胶西王刘端骄奢恣肆，多次犯法，所杀伤二千石以上官员甚众，公孙弘就建议皇上派董仲舒去做胶西国丞相。董仲舒借口生病，最后辞官不去。汲黯经常诋毁儒生，让公孙弘在皇上面前难堪。公孙弘想找机会栽赃他，诛杀他，就向皇上建议说：“右内史所管辖的区域（管首都长安）有许多贵臣、宗室，难以管治，不是朝廷重臣根本管不了，建议调汲黯为右内史。”皇上听从了他的建议。
    2 春，大旱。
    3 匈奴右贤王数次侵扰朔方。天子令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击。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都归卫青指挥，从朔方出击；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从右北平出击。一共十几万人，攻打匈奴。右贤王以为汉军还离得远，到不了他那里，于是放心大胆地喝酒，并喝醉了。卫青等领兵出塞六七百里，夜里抵达，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惊，夜逃，独自与数百骑突围逃走。卫青俘虏除右贤王以外的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人，牲畜数十万到一百万之多，于是引兵而还。
    到了边塞，天子派使者持大将军印，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诸将都归他统率。夏，四月八日，又给卫青增加采邑八千七百户人家，封卫青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为列侯。卫青坚决推辞说：“我有幸能在军队效力，多亏了陛下的神威英明，今天部队取得大捷，都是诸校尉奋力作战的功劳。陛下已经给臣增加了封邑，而臣的儿子们还在襁褓之中，没有任何功劳，陛下却封他们为三侯，这不是我效力军队、鼓励将士们奋力作战的本意啊！”天子说：“我没有忘记诸位校尉的功劳。”于是，天子封护军都尉公孙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为龙頟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公孙戎奴为从平侯，而李沮、李息和校尉豆如意都被封为爵关内侯。
    此事之后，汉武帝对卫青的尊宠超过了任何一位大臣，三公、九卿及以下的官员都谦卑地对待卫青，只有汲黯以平等的礼节相待。有人劝汲黯：“天子希望群臣的地位，都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地位尊贵，你见了他不可不拜。”汲黯说：“以大将军之尊，还能礼贤下士，有对他仅仅作揖而不用下拜的平辈宾客，大将军反而不尊重了吗？”卫青听说后，更加觉得汲黯有贤德，经常向他请教国家朝廷的问题，对待汲黯比平常更加尊重。
    卫青虽然地位尊贵，但有时进宫，皇上张开两腿，坐在床边见他；丞相公孙弘在皇上空闲的时候见皇上呢，皇上有时候也不戴帽子；但如果是汲黯要来，皇上一定要戴上帽子才会见。有一次，皇上坐在武帐中，正好汲黯前来奏事，皇上没戴帽子，远远看见汲黯走来，赶紧回避到帐幕里面，派人传话，批准他的奏报。可见皇上对汲黯的礼敬。
    4 夏，六月，皇上下诏说：“我听说，引导人民应该用礼，教化百姓应该用乐。如今礼坏乐崩，朕非常担心，因此下令负责礼教的官员，引导百姓学习，振兴礼教，为天下人做个表率！”于是丞相公孙弘等上奏说：“请在博士之下，设置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劳役，按品学的高低排列次序，并分别任命他们为郎中（宫廷侍卫官）、文学（教育官）、掌故（档案官）。如果有异常优秀的人才，就上奏名字让皇上知道；如果有不学无术的庸才，就把他开除；如果下级官吏中有能够精通六艺之其一的，请加以选拔，填补更高级的职位。”皇上采纳了公孙弘的建议。从此，公卿、大夫、士以及下级官员中，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
    5 秋，匈奴一万骑兵侵入代郡，杀都尉朱英，掳掠百姓一千余人。
    6 当初，淮南王刘安，好读书写作，喜立名誉，网罗各地的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他的群臣、门客，多是江淮之地轻佻浮薄之士，常常用淮南厉王刘长在流放途中死于非命的事来刺激刘安。公元前135年，有彗星出现。有人对刘安说：“之前吴王刘濞起兵之时就出现过彗星，彗尾长不过数尺，就已经流血千里。如今彗星贯穿天际，恐怕将有大规模战事发生。”刘安深以为然，于是加紧建造进攻性的兵器，储蓄金钱。
    郎中雷被精通剑术，与淮南太子刘迁练剑，结果因误伤刘迁而得罪。当时天子有诏，自愿参军的可以到长安报名。于是雷被报名愿意参军攻打匈奴。刘迁在淮南王面前说雷被的坏话，刘安斥责了雷被，并将他免职，以阻止其他人效法他。就在这一年，雷被自己逃亡到长安，上书朝廷说明自己的冤情。汉武帝将此事交给廷尉审理，因为牵连到刘安，公卿们都建议将刘安逮捕治罪。刘迁计划让人穿着卫士衣服，手持长戟站在刘安身边，如果汉朝使者态度恶劣，就立即将他刺死，然后发兵造反。天子派中尉段宏到淮南国讯问刘安，刘安见段宏颜色温和，就没有发动。公卿们上奏说：“刘安阻拦壮士奋击匈奴，阻格天子明诏，应当斩首弃市。”皇上下诏，削夺两个县的封地，以示薄惩。刘安却自怨自艾说：“我做了仁义之事，反而被削减封地。”他以此为耻，于是更加紧准备造反。
    刘安和他的弟弟衡山王刘赐关系不好，在礼节上彼此互相指责。衡山王听说淮南王有反谋，担心第一个就要兼并他，于是也结交宾客准备造反，认为淮南以西、江淮之间的土地，他可以先发兵占领。衡山王后徐来和太子刘爽关系恶劣，在刘赐面前诋毁刘爽，想要废掉他，立刘爽的弟弟刘孝为太子。刘赐囚禁太子，让刘孝佩戴王印，招致宾客。宾客们隐约了解到淮南王、衡山王准备谋反，便日夜劝说怂恿刘赐赶紧起事。衡山王于是派刘孝的门客江都人枚赫、陈喜制造战车、利箭，雕刻天子玉玺、文武官员的官印。
    这一年秋，衡山王按惯例应当入朝谒见皇帝，路过淮南国。淮南王与他以亲兄弟才有的家常话交谈，二人尽弃前嫌，结盟共同造反。于是衡山王上书请病假，不肯上朝。皇上赐书，允许他不来朝见。
    【华杉讲透】
    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汉武帝想不到淮南王、衡山王会造反，因为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事。但是淮南王、衡山王不认为不可能。两人一起造反，都想当皇上，都认为可以先利用对方，再把对方吃掉。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两人都自以为得计。天下不可智取，君子诚意正心，小人斗智斗勇，以为自己的智谋比别人高。
    人性的弱点，就是侥幸心理，一厢情愿。他常常会坚定地相信一些事情，是因为那符合他的期望。别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根本不可能，但是他就要试一试。看明白不可能的人，躲得远远的；比他更傻的，希望从中渔利、火中取栗的人，向他靠拢，更坚定了他的信心：赶紧发动！就是干！
    武帝元朔六年（戊午，公元前123年）
    1 春，二月，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击匈奴。汉武帝任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都归大将军卫青指挥，最后斩首数千级而还，在定襄、云中、雁门一带休养兵马。
    2 大赦天下。
    3 夏，四月，卫青再次率领公孙敖等六位将军从定襄出击匈奴，斩首和俘虏一万余人。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两支部队合兵一处，共有骑兵三千余人，与单于主力遭遇，大战一天多，汉军伤亡殆尽。赵信本来是匈奴小王，降汉受封为翕侯，兵败之时，匈奴引诱他，于是赵信率麾下八百骑兵投降匈奴。苏建全军覆没，独自脱身逃回，向大将军报到。
    议郎周霸说：“自从大将军带兵以来，还未曾斩杀过部将。如今苏建弃军而还，应当将其斩首，以示大将军的威严。”军正（军法官）闳、长史（秘书长）安说：“不对！《孙子兵法》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小部队碰上敌人的大部队，如果坚持作战就会被生擒。如今苏建以数千人敌单于数万人，力战一天多，士卒伤亡殆尽，不敢有二心，自己逃回大营。如果这样都被斩首，那就是在告诉以后的将领，兵败后千万不要回来。所以不当斩！”
    卫青说：“我很幸运，皇上给了我肺腑般的信任，让我带兵，所以我不担心没有威严。周霸说要杀人立威，实在是丧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虽然我有权斩杀兵败的将领，但作为天子尊宠的臣子，我也不敢擅自诛杀大臣于国境之外。把他送给天子自己裁决，不是可以做个表率，让大家都知道人臣不可擅自行使诛杀之权吗？”
    军吏们都说：“好！”于是将苏建装上囚车，运到皇上那儿。
    当初，平阳县吏霍仲孺在平阳侯家做事，跟卫青的姐姐卫少儿私通，生下了霍去病。霍去病十八岁时就做了侍中，擅长骑马射箭。后来在跟随大将军卫青攻击匈奴时，霍去病身为票姚校尉，率领轻骑勇士八百人，把大军抛在数百里之后杀敌，斩首和俘虏敌人很多，远远超过通常的战果。于是天子说：“票姚校尉霍去病，斩首和俘虏两千余人，抓获匈奴相国、当户，斩杀单于祖父辈籍若侯栾提产，生擒单于叔父栾提罗姑，功劳多次名列诸将之冠，封霍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次跟从大将军出战，斩首和俘虏两千余人，封郝贤为众利侯。”
    这一年，两位将军阵亡，赵信投敌，军功不多，所以大将军的采邑没有增加，只是赏赐千金。右将军苏建被押解到皇上行在，皇上没有诛杀他，只是罚他缴纳赎金，废为平民。
    单于得到赵信后，封其为自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并且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他，与他商量对付汉朝的方略。赵信建议单于向北迁徙，越过沙漠，以引诱汉军远来，乘其疲惫而击之，而不要再靠近边塞。单于听从了他的战略。
    汉朝连年动员十几万人攻打匈奴，曾经斩首和俘虏敌人的将士，被赏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人马死亡也有十几万，这还不算后勤部队运输粮草的费用，因此国库枯竭，不能再支撑军费。六月，汉武帝颁布诏书说：人民可以出钱购买爵位；被判囚禁罪的人，也可以出钱赎免；要减罪免罪，都可以出钱赎买。又特别设立“赏官”，名为“武功爵”，每级定价十七万，总值三十余万金。凡是买爵买到“千夫”一级的，可以优先出任政府官吏。于是当官的渠道变得多且杂乱，官职也就混乱废弛了。
    【华杉讲透】
    世上没有败不光的家。汉武帝花钱太快了，再雄厚的国力，也无法支撑君王的欲望。为了满足他的雄心壮志，他需要钱！钱！钱！缺钱了，就要不择手段地搞钱。卖官鬻爵，只是最轻的第一步。这些钱花完了，他就要找下一个有钱的地方。
    武帝元狩元年（己未，公元前122年）
    1 冬，十月，皇上巡视至雍县，祭祀五色帝庙，捕获一头长有一个角、五只蹄的野兽。主管官员说：“陛下祭祀恭敬，上苍赐陛下这只独角之兽作为回报，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麒麟。”于是就将它呈献给五色帝的祭坛之上，再加上一头牛，一起烧烤。过了些日子，主管官员又上奏说：“年号应该以上天所降的祥瑞命名，而不是只用数字一二三，开始的第一年叫‘建’，第二年因为长星出现，所以叫‘光’，今年郊祀得了一角兽，应该叫‘狩’。”当时，济北王刘胡以为天子将要到泰山封禅，祭祀天地，便上书朝廷，表示愿意献出泰山及周边县邑。天子将别的县赏给他作为补偿。
    2 淮南王刘安和他的宾客左吴等日夜谋划造反，研究地图，部署部队行进路线。出使中央朝廷的使者从长安回来，凡是说“皇上没有儿子，中央政治混乱”的，他就高兴；凡是说“皇上有儿子，中央政治有序”的，他就发怒，认为使者妄言，不是实情。
    淮南王召见中郎伍被，跟他商量谋反的事。伍被说：“大王怎么说出这种亡国之言呢？我好像已经看见这王宫中荆棘丛生，露水沾湿衣服的惨状了。”淮南王怒，逮捕囚禁了伍被的父母。三个月之后，刘安再次召见伍被问话。伍被说：“当年秦国无道，百姓之中，十家有六七家都盼着天下叛乱。高皇帝起于行伍之间，立为天子，正是利用对方的缺点伺机而动，是利用秦国败亡的时机而已。如今大王以为高皇帝得天下很容易，但您没有看见吴王、楚王的失败吗？吴王有四个郡那么大的地盘，国富民众，计定谋成，举兵而西。结果呢，破于大梁，奔逃于东，身死祀绝。为什么呢？因为他逆天道而不识时务。如今以大王您的军事实力，不如吴楚十分之一；而天下之安宁，万倍于吴楚之时。大王您不听我的意见，我已经看得见您的结局，将抛下您的王座，被天子赐下绝命之书，比群臣先死在这王宫之中了。”淮南王听得涕泪横流，起身，打消了叛意。
    淮南王的庶长子刘不害，淮南王不喜欢他，王后不把他当儿子，太子不把他当兄长。刘不害有个儿子叫刘建，才能高，且有英武之气，经常怨恨太子刘迁，偷偷派人告发太子准备谋杀汉朝中尉段宏。皇上下令廷尉查办。
    淮南王担心此事，又准备发动叛变，再次问伍被：“你认为吴王兴兵，是做得对，还是不对？”伍被说：“当然不对。我听说吴王自己也非常后悔，希望大王您不要再去做吴王也后悔的事！”淮南王说：“吴王哪里懂得如何造反！他都没有堵塞成皋，以至于汉朝将领一天之中，有四十余人通过了成皋。如今我阻绝成皋关口，据有三川之险，招募山东之兵。如果这样举事，左吴、赵贤、朱骄都认为有九成把握，为什么就你认为有祸无福呢？难道真像你说的，不可侥幸吗？”
    伍被说：“大王如果实在要干，我倒有一条愚计。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我们可以假造丞相、御史向皇上建议的奏书，请求皇上把各郡国豪杰和富户都迁徙到朔方郡，再大量征发士兵，催促他们集合启程。又再伪造逮捕诸侯太子、宠臣的诏书。如此，则民怨沸腾，诸侯恐惧，再派辩士去游说他们一起造反，或许可以有十分之一的侥幸机会吧！”淮南王说：“你这条计也还可以，不过，用不着如此。”
    于是淮南王开始制作皇帝玉玺，丞相、御史大夫、将军、军吏、中二千石官员以及附近各郡太守、都尉的官印，还有汉朝符节，等等。再准备派人假装得罪逃亡，西入京师，侍奉大将军卫青。等到发兵之日，即刺杀大将军。刘安又说：“汉廷大臣，独有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难以收买。对付其他大臣，比如丞相公孙弘等，就跟抖落枯叶一样轻松容易！”
    淮南王想要发动国内军队，怕他的丞相和二千石官员不听从，于是与伍被密谋，先杀丞相和二千石以上官员。同时打算派人身穿士兵的衣服，手持告急文书从东边奔来，并大呼：“南越国的军队攻入我国边界了！”想要以此为借口发动军队。
    正赶上廷尉要逮捕淮南太子。淮南王听说后，与太子密谋，召集丞相及二千石官员，准备杀了他们，发兵。召丞相，丞相来了。但是，内史、中尉都不来。淮南王想，就杀一个丞相，没什么好处，于是将丞相罢免了事。淮南王犹豫不决，太子就挥剑自刎，但没死成。
    伍被自己到中央派来的官员处，详细告发淮南王的反谋。官吏于是抓捕太子、王后，包围王宫，将参与谋反的宾客一网打尽，审问得到谋反的证据。皇上让公卿们给淮南王的党羽治罪，让宗正持符节去处理淮南王。人还没到，淮南王自刎。于是杀王后荼、太子刘迁，参与谋反的都灭族。
    天子因为伍被素来言语对汉朝多有赞美，想要免他死罪。廷尉张汤说：“伍被是为淮南王筹划谋反的首谋，罪不可赦。”于是伍被被杀。
    侍中庄助一向与淮南王结交，私下有过接触。淮南王送给庄助厚重的礼物。皇上认为这是小事，想要免他死罪。张汤又力争，说：“庄助出入宫门，是天子腹心之臣，却外与诸侯王结交如此，如果不杀他，以后的大臣们都管不了了！”于是庄助也被斩首弃市。
    衡山王上书，要求废太子刘爽，立他的弟弟刘孝为太子。刘爽听说后，就派平时和他关系好的白嬴到长安上书，说“刘孝制造战车、利箭，和父亲的姬妾通奸”，想要借此除掉刘孝。正好主管官员在逮捕参与淮南王谋反计划的人时，在刘孝家中抓到了陈喜，于是参劾刘孝窝藏陈喜。刘孝听说法律规定“先行自首的，可以免除罪责”，便自己先向朝廷告发了共同密谋反叛的枚赫、陈喜等人。公卿大臣们奏请汉武帝逮捕衡山王治罪，衡山王自刎而死。王后徐来、太子刘爽及刘孝都被当众斩首，参与谋反计划的人一律灭族。
    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两案中，因受牵连而被处死的列侯、二千石官员及地方豪侠人物，达数万人。
    3 夏，四月，大赦天下。
    4 四月九日，立皇子刘据为皇太子，年七岁。
    5 五月三十日，日食。
    6 匈奴一万人入侵上谷地区，杀了数百人。
    7 当初，张骞从月氏国归来，向天子详细介绍了西域各国的风俗，说：“大宛在汉朝正西方，距长安大概一万里。大宛是定居民族，农耕国家，不像匈奴那样逐水草游牧；多产良马，出汗如血一样红；有城郭、房屋，和中原国家一样。大宛国的东北是乌孙国，东边是于寘国。于寘的西边，水都向西流，注入西海；于寘的东边，河水往东流，注入盐泽。盐泽一带的河水流入地下，成为暗流，再往南行，就是黄河的源头。盐泽离长安大概五千里。匈奴的西边边界，在盐泽以东，一直到达陇西长城，南边是羌族地区，恰好把中原通往西域的道路隔开。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都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畜牧，风俗与匈奴相同。大夏国在大宛的西南方向，与大宛的风俗相同。我在大夏的时候，曾见到邛都出产的竹杖和蜀地出产的布匹。我问他们：‘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大夏国人说：‘是我们的商人去身毒国贩运回来的。’身毒国在大夏东南数千里之外，也是定居民族，风俗与大夏相同。我估算了一下，大夏国距我国一万二千里，而身毒国又在大夏的东南数千里外，且有我国蜀地出产的东西。因此，身毒国距蜀地应该不远。如今我们出使大夏，从羌族地区走，道路艰险，羌人又要拦阻，稍微往北一点走呢，又被匈奴抓获。如果从蜀地出发，路途更近，又没有贼寇。”
    天子听到大宛、大夏、安息等都是大国，盛产珍奇之物，又都是定居民族，和中原一样有城郭，从事农耕，但军事实力较弱，喜爱汉人的财物。其北方的大月氏、康居等国，虽然军事实力较强，但是也可以用金钱贿赂，让他们归附。如果能够不发动战争，就让他们臣服，那就可以扩张疆域一万里，可以让语言不同，经过九次转译才能沟通，而且风俗各异的民族，都接受中国的教化，这是威德遍于四海的大事业！于是欣然同意张骞的方案，命令张骞主持这项工作，叫蜀郡、犍为郡选派王然等使节，分别从駹、冉、徙、僰四道并出，寻找打通身毒国的道路。四路使节各自走了一二千里，往北方走的，被氐、莋阻拦，向南方走的，被巂、昆明阻拦。昆明地区没有统一君长，寇盗林立，经常抢劫杀死汉朝使者，所以这些道路始终没有打通。后来，汉朝使者因为想要打通身毒国道路，总算到了滇国。滇王当羌问汉使：“汉与我孰大？”派到夜郎国的使者，也被夜郎侯这样问过。因为道路不通，他们各自为一州之主，不知道汉朝的广大。使者回来，一再强调滇国是大国，应该让它归附。天子留了心，于是重新开始经营西南夷地区。
    武帝元狩二年（庚申，公元前121年）
    1 冬，十月，皇上巡视至雍县，祭祀五色帝。
    2 三月三日，宰相、平津侯公孙弘薨。
    壬辰（二十一日），汉武帝任命御史大夫乐安侯李蔡为丞相，廷尉张汤为御史大夫。
    3 汉武帝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从陇西出发，攻击北方的匈奴。霍去病的部队连战五个匈奴小王之国，转战六日，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最终斩杀折兰王，斩卢侯王，活捉浑邪的王子及相国、都尉，斩首及俘虏八千九百余人，并缴获休屠王祭天所用的金人。因此，皇上下诏书，给霍去病增加采邑二千户。
    夏，霍去病再与合骑侯公孙敖率领数万骑兵从北地出塞，分道挺进。卫尉张骞、郎中令李广同时从右北平分道挺进。李广率四千骑兵先行，差不多走了数百里远，张骞率一万骑兵在后。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手下军士都非常恐惧。李广命令他的儿子李敢独自率领数十骑兵，飞驰穿过匈奴阵营，再从左右两边返还，告诉李广说：“胡虏很容易对付！”于是军士们才安心。李广摆出圆形战阵，方向朝外。匈奴攻势紧急，箭如雨下，汉军死者过半，箭也快用完了。李广于是下令士兵们拉满弓，但不要发射。李广自己用“大黄”连弩射杀匈奴裨将，一连射死好几名，匈奴的攻势才稍稍减弱。到了傍晚，军士们都面无人色，而李广意气自如，巡视部队，调整部署，军中都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继续力战，死者又过半，所杀敌人则超过自己的损失。这时候，博望侯张骞大军赶到，匈奴军才撤退。汉军疲惫，无力追击，于是也撤退而还。
    根据汉朝法律，张骞行军延误，应处死罪，缴纳赎金，贬为庶人。李广功过相抵，没有赏赐。
    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二千余里，与合骑侯公孙敖失去联络，无法会合。霍去病越过居延，经过小月氏，至祁连山，抓获单桓王、酋涂王，以及相国、都尉及众投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及俘虏三万二百人，抓获裨将小王七十余人。天子给霍去病增加封邑五千户，又封赏他手下有功的裨将，封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合骑侯公孙敖因为在路途羁留，未能与霍去病会师，本应当斩，缴纳赎金后成为平民。
    当时，诸将所率领的将士、马、兵，都不如霍去病，霍去病所率领的都是经过挑选的精锐。但是霍去病也敢于深入敌境，经常和他的部队走在大军前面。他的运气也好，从未遇到绝境。而其他诸将呢，不是沿途迷路，就是搜索不到匈奴主力。由此霍去病的地位越来越尊贵，差不多能和大将军卫青比肩。
    匈奴入侵代、雁门，杀死和掳掠数百人。
    4 江都王刘建，与他的父亲易王刘非所宠爱的淖姬及自己的妹妹刘徵臣通奸。有一次，刘建在雷陂游玩，忽然刮起大风。刘建命令他的两位郎官乘小船到湖上，小船倾覆，两位郎官落水，手攀着船沿，随着波浪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刘建在岸边看着大笑，下令不许营救，致使两人全被淹死了。刘建前后一共杀死无辜者三十五人，非常荒淫暴虐。他自知罪恶深重，害怕被诛杀，于是和他的王后成光下令越女行使巫术，作法请神，诅咒皇上快死。又听说淮南王、衡山王的阴谋，于是刘建也制作皇帝玉玺，准备谋反。事情被发觉，主管官员奏请汉武帝将其逮捕处决。最后，刘建自杀，王后成光等都被斩首弃市，江都国被撤销。
    5 胶东康王刘寄薨。
    6 秋，匈奴浑邪王投降汉朝。当时，浑邪王、休屠王住在西部地区，被汉军杀死和俘虏数万人。单于非常生气，想要召他们来杀掉。浑邪王与休屠王恐惧，密谋降汉，先派使者在边境拦截汉人，请他们向天子报告。当时，大行李息正在黄河上筑城，得到浑邪王使者，用传车送到长安。天子听说后，担心他是诈降，借机袭击边塞，于是下令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大军去迎接。休屠王果然后悔，浑邪王杀了他，兼并了他的部众。霍去病渡过黄河，与浑邪王部队遥遥相望。浑邪王手下裨将看见汉军，很多都不愿意投降，转身逃遁。霍去病飞马奔入浑邪王大营，斩杀想要逃亡者八千人，于是单独派浑邪王乘坐传车到皇上行在，霍去病率领他的部众渡河，降者一共四万余人，号称十万。到了长安，天子赏赐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等四人为列侯，又给霍去病增加采邑一千七百户。
    浑邪王归降时，汉朝征调了车辆二万乘前往迎接，可朝廷没钱了，只好向百姓赊欠买马。百姓不情愿，把马藏起来，结果找不到足够的马匹。皇上大怒，欲斩长安令。右内史汲黯说：“长安令无罪，只有斩了我，百姓才肯把马交出来。况且匈奴人反叛而他们的主上降汉。汉朝只需要用政府驿车，一站一站送来就是了，何至于搞得天下骚动，百姓疲敝，来侍奉夷狄之人呢？！”皇上默然不应。
    等浑邪王到了长安，商人因为与匈奴人交易而犯死罪的有五百余人。汲黯在闲暇时求见皇上，皇上在高门殿召见。汲黯说：“匈奴人攻击边塞，拒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数，而费用数百巨万。臣以为，陛下得到匈奴人，会让他们都做奴婢，赏赐给从军死者家属，所缴获匈奴人财物也一并给予，以谢天下之苦，慰百姓之心。如今，纵然不能这样，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搬空府库来赏赐他，征发良民来侍养他，好像供奉自己的儿子。普通老百姓怎么知道在长安市场上卖东西，官吏们却以携带财物出关的法令来抓捕他们呢？（汉朝法律：严禁携带兵器及钱出关，虽然在京师卖给匈奴人，也视同出关。）陛下既然不能用匈奴的财物以答谢天下，反而以法律中一项苛细的条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这正所谓‘庇护树叶而伤害枝条’了。我认为陛下的做法不可取！”
    皇上默然，不接受汲黯的进谏，说：“我好久没有听到汲黯发表意见，现在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过了一些日子，汉武帝将归降的浑邪王部属分别迁徙到五个边郡的秦朝时期所筑边塞之外，都在黄河之南的河套地区，让他们还按自己的风俗习惯生活，设立了五个“属国”。从此，金城河以西，沿着祁连山直到盐泽一带都成为真空地带，没有匈奴人了。匈奴偶尔派人来侦探，但也很稀少。
    休屠王太子日磾跟他的母亲阏氏、弟弟伦，都被送到官府当奴婢，在黄门养马。过了很长时间，皇上游宴，要看马。日磾与数十人牵马过殿下给皇上检阅，皇上身边满是后宫嫔妃，马夫们都偷偷窥视，只有日磾不敢。日磾身高八尺二寸，容貌庄严，马又养得肥壮，皇上觉得奇异，召他问话，日磾奏报了家世，皇上更加惊异，当天便赐日磾沐浴，又赏赐衣冠，任命为马监，不久又一路提升为侍中、驸马都尉，一直做到光禄大夫。日磾受到皇上的宠爱，从未有过失，皇上非常信任喜爱他，赏赐累计千金，出门也要让他在车上陪侍，回宫后在左右侍奉。不少皇族贵戚都私下埋怨说：“陛下得了一个‘胡儿’，竟然当作宝贝一样！”皇上听到这些话，对日磾更加优厚。因为休屠王曾用金人祭天，因此汉武帝赐日磾姓金。
    【柏杨曰】
    霍去病本年两次出击，是汉匈之间的两场决定性战役。匈奴单于大怒之余，要向浑邪王追究失败责任，逼使浑邪王降汉。浑邪王的降汉，对匈奴是巨大打击，他们为之发出哀歌：“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从此之后，中国西疆向西北推进九百千米之遥，直抵西域，河西走廊成为中国领土，并作为向西域扩张的前进基地。
    武帝元狩三年（辛酉，公元前120年）
    1 春，东方天际出现孛星。
    2 夏，五月，大赦天下。
    3 淮南王当初谋反的时候，胶东康王刘寄也隐约听闻其事，私底下也暗中整顿军事装备。到了官吏办淮南王案，有嫌犯口供牵涉到刘寄。刘寄的母亲王夫人，就是皇太后的妹妹，跟皇上最亲。刘寄羞愧忧惧，发病而死，自己都不敢立后嗣。皇上听闻后，怜悯他，立刘寄长子刘贤为胶东王，封刘寄所爱的小儿子刘庆为六安王，又改衡山国为六安国。
    4 秋，匈奴分别以数万骑兵侵入右北平和定襄地区屠杀、掳惊一千余人。
    5 崤山以东发生洪灾，民多饥乏。天子派使者到各郡国打开粮仓赈济灾民，全部搬空了，还是不够。又号召各地富豪、官吏、平民，凡是能主动借贷给贫民的，都将名字上报朝廷，仍然不能解救这些贫民。于是，汉武帝将他们迁徙到函谷关以西，以及朔方以南的新秦中地区，一共七十余万人，衣食都由当地政府供应，配给产业，持续数年之久，中央政府接连派出使者分别照顾。使者络绎不绝，冠盖相望，花费以亿计，不可胜数。
    6 汉朝得了匈奴浑邪王的土地后，陇西、北地、上郡一带就很少有外族入侵了。于是下诏将这三郡的边防部队裁减一半，以减轻人民征调的负担。
    7 汉武帝将要讨伐昆明。因为昆明有方圆三百里的滇池，于是开凿人工湖来练习水战，取名“昆明池”。当时的法令严苛，官吏被判罪免职的很多；并且由于连年征战，政府不得不向人民卖官鬻爵以筹款，很多人都花钱买了免除赋税的权益，或者买了五大夫爵位，可以免除差役，所以可供官府征调服役的人越来越少。于是，朝廷提高了免役的官阶，千夫、五大夫都要出任低层官吏，不愿意出任的，须缴纳马匹。官吏们不尽忠职守，或弄权行私的，都被发配到上林苑砍伐荆棘，挖掘昆明池。
    8 这一年，在渥洼水中得到一匹神马。当时，皇上正设立乐府，命令司马相如撰写诗词歌赋，任命宦官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官印，将新诗配以八音曲调。诗中很多尔雅之文，非常深奥，只通晓一部经书的博士也不知道诗里写的是啥，必须会同五经专家一起诵读讲习，才能读通诗的意思。获得了神马后，汉武帝要求以神马为题材写歌。汲黯进谏说：“王者作乐，上应尊颂祖宗，下应教化兆民。如今陛下得了一匹马，就要赋诗作歌，演奏于宗庙，先帝和百姓能听懂吗？”皇上听了不说话，很不高兴。
    皇上招延士大夫，总是觉得人才不足。但是性格严厉刻薄，群臣当中就算是他平时喜爱信任的，偶尔小有犯法，或欺君罔上，就逮捕诛杀，毫不宽免。汲黯进谏说：“陛下求贤很辛苦，但是还没来得及使用，就被您杀掉了。以有限的人才，供应无限的诛杀，我担心天下贤才都要被杀光了，陛下用谁来治国呢？”汲黯说得非常愤激，反倒把皇上给说笑了，皇上说：“何世无才？只是用才的人不能识别罢了。如果能识人，何患无人！所谓人才，就好比有用的器物。有才却不肯充分施展出来，那就跟没有才一样，不杀他杀谁？”汲黯说：“我虽然说不过陛下您，但心里还是认为陛下做得不对。希望陛下能够改正，不要认为是我愚笨而不懂道理。”皇上对群臣说：“汲黯如果说自己阿谀奉承，投人所好，那当然不是；但如果说自己愚笨，那就一点不假！”
    【华杉讲透】
    性格即命运，君王的性格，就是国家的命运。汉武帝为了照顾七十万灾民，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可见他对人民的慈爱。对官吏，则是严厉苛刻，砍下一个他不满意的官员的人头，就像摔碎一个瓦罐。不过，在如此捉襟见肘的财政窘迫中，他还忘不了征讨昆明。他的事业太大，举全国之力都支撑不了。
    武帝元狩四年（壬戌，公元前119年）
    1 冬，主管官员奏言：“政府经费过于匮乏，而富商巨贾冶炼金属铸币，煮海水制盐，财富累积万金，却不肯资助国家之急，建议陛下重新制造货币来充足费用，打击那些轻浮奸邪和兼并之徒。”当时禁苑里有白鹿，而宫中少府里有很多银和锡。于是以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四边绣上五彩花纹，成为“皮币”，一张皮币币值四十万。同时下令：凡是王侯、宗室到首都朝觐，或互相聘问，以及参加祭祀大典时，呈献礼物或贡品时，都必须放在皮币上，然后才能通行。
    【柏杨曰】
    赠送礼物或呈献贡物，必须放在一个华贵的盘子上，这个盘子叫“荐璧”。现在规定，必须将一张皮币先垫在盘子底，以皮币为荐璧。也就是要先用四十万钱购买一张白鹿皮币，才能呈献贡物或致送礼物。国家元首公开勒索敲诈，也是一奇。
    又造银、锡为白金三品：大的圆形，图案为龙，币值三千；次之为方形，图案为马，币值五百；最小的椭圆形，图案为龟，币值三百。再下令县官销毁半两钱，重新铸造三铢钱，民间凡是私自铸造各种钱币的，一律死刑。而官吏和民间私自盗铸白金钱的，仍然不可胜数。
    因此，汉武帝任命东郭咸阳、孔仅二人为大农丞，管理盐铁事务，桑弘羊也因善于计算和经济事务而当权。东郭咸阳原来是齐国的大盐商，孔仅是南阳大矿主，家产都累积千金。桑弘羊是商人的儿子，精于心算，十三岁便到皇宫做侍中。三人一切以利益为导向，计算经济利益都精入秋毫，大账小账一起算。
    汉武帝下诏，禁止民间私自铸造铁器和煮盐，违者处釱刑，釱左趾（一种替代刖刑的酷刑，用六斤重的铁钳钳住左脚趾），并没收其生产设备。公卿大臣们又奏请汉武帝命令：从事工商业的人，自己评估自己的资产价值，向政府申报，每缗钱二千串，缴纳财产税一百二十钱。（这就是著名的算缗令，缗是缗绳，用来穿钱，每一千钱为一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人民凡是有小型马车，或者有长度五丈以上船只的，也要缴税。如果隐瞒财产不申报，或者申报不实的，戍边一年，罚没财产。有举报他人隐瞒财产的，奖励被举报者财产的一半。
    这些法令大抵都是张汤制定的，张汤每天朝会，讨论国家财政，都说到天黑，汉武帝因此都忘了吃饭时间。虽然有丞相李蔡，但不过是坐在位子上充数，天下事都由张汤决定。百姓骚动，民不聊生，都怨恨指责张汤。
    2 当初，河南人卜式，数次请求捐献财产给地方政府，以佐助边境军费。天子派使臣问卜式：“你是想当官吗？”卜式说：“我从小只知道耕田放牧，不懂仕宦之事，不愿做官。”使者又问：“那是你家里有什么冤情，想要上奏吗？”卜式说：“我和别人没有什么纷争，家乡人贫穷的，我就借钱给他们；不学好的，我就教导他们。我所住的地方，大家都跟从我，我能有什么冤情呢！没有什么冤情需要申报的。”使臣说：“既然如此，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呢？”卜式说：“天子诛匈奴，我认为贤者应该死节于边疆，有钱人应该捐出财产，如此则匈奴可灭也！”皇上因此觉得卜式很有贤德，想要尊显他，以他为模范来教导百姓。于是召卜式来，拜为中郎，赐爵为左庶长，赐田十顷，布告天下，让全国人民向他学习。没多久，又提拔卜式为齐国太傅。
    3 春，有孛星出现在东北天际。夏，有彗星出现在西北天际。
    4 皇上与诸将商议说：“翕侯赵信为单于定的战略，远走瀚海沙漠以北，认为汉兵不能越过沙漠，即使越过，也不能久留。咱们如果出其不意，发动大军，越过沙漠去攻打，一定可以得手。”于是挑选用粟米饲养的壮马十万匹，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将五万骑，又有将士们自己私人带的马四万匹，后勤运输的步兵数十万人，大军兴兵出发。其中敢于力战深入的勇士，都归骠骑将军霍去病。
    原计划是让霍去病从定襄出塞，直接攻击单于。捕获的俘虏说单于在东方，于是改令霍去病从东方的代郡出塞，让卫青从定襄出塞。
    郎中令李广数次请求出征，皇上认为他已经年老，不许。过了很久，终于同意了，任命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为后将军，都归大将军卫青统领。
    赵信对单于说：“汉兵既然要越过沙漠，人马疲惫，匈奴可以以逸待劳，坐收俘虏。”于是将辎重物资向北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命精兵在沙漠北侧严阵以待。
    大将军卫青出塞之后，抓到俘虏，审问得知单于所在，然后自己率领精兵挺进，命前将军李广合并右将军赵食其部队，从东线走。东线要绕一个大圈，道路遥远，而且水草又少。李广向卫青请求说：“臣本来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将臣调去东线。况且臣从束发加冠开始，就与匈奴作战，如今才得到机会和单于直接对阵，臣愿意做前锋，拼死以取单于。”卫青之所以改变部署，是因为之前皇上嘱咐过他，说：“李广年老，而且运气不好，总是出问题，不要派他去攻打单于，恐怕失败。”另一方面呢，公孙敖因为上次出征战败，被贬去了侯爵之位，而他又是卫青的生死之交，所以卫青想带着公孙敖一起去打单于，这样就把李广调开了。李广知道后，亲自去找卫青，坚决请求做先锋出战。卫青不许。李广也不行礼，转身就走，非常愤怒。
    大将军卫青出塞一千余里，越过沙漠，看见单于列阵而待，于是卫青下令将兵车环绕一圈，作为阵地，自己亲率五千骑发动攻击，匈奴也出动一万骑兵迎战，厮杀到黄昏时分，大风起，砂砾击打面部，两军相互都看不见对方，汉军再出动左右两翼，包抄迂回，攻击单于后卫部队。单于见汉军兵多，而且士马皆强，没有远来疲惫之态，自度不能取胜，于是单于乘上六匹健骡拉的车，在精锐骑兵数百人的护卫下，向西北方向逃走。当时已近天黑，汉军和匈奴相互击杀，死伤大致相当。汉军左校抓获俘虏说，单于在天黑之前已经跑了。汉军发轻骑连夜追击，卫青也率大军随后挺进，匈奴兵四散逃走。卫青一路追击，到天亮时，走了二百余里，没有找到单于，斩首、俘虏一万九千人，抵达窴颜山赵信城，缴获匈奴积存的粮秣，供应汉军士兵。停留一日，将城池和剩余的粮草物资全部烧毁，然后回师。
    前将军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率军前进，没有向导，在沙漠中迷了路，没有赶上和大将军卫青会合，错过了与单于的交战。直到卫青在回师路上，经过沙漠南边时才遇上二位将军。卫青派长史责问李广、赵食其为什么迷路，命令李广的幕僚马上到统帅部接受讯问。李广说：“诸校尉无罪，是我自己迷路，我亲自到大将军幕府汇报吧！”李广对麾下将士说：“我从束发加冠开始就和匈奴作战，大小七十余战，如今有幸跟从大将军出塞，直接攻打单于。而大将军把我调到东线，路途绕远，又迷路，这岂不是天意吗？况且李广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不想去面对那些刀笔吏！”于是引刀自刭。
    李广为人廉洁，得赏赐就分给麾下将士，饮食都和大家一起。做了四十余年二千石官员，家无余财。他臂长如猿猴，善于射击，估计射不中目标的，便不发箭。率领部队到了困境，终于找到水，士兵没有都喝完，李广不靠近水源；士兵们没有都吃饱，李广绝不进食，所以士兵们都乐意为他所用。等到李广一死，全军都恸哭。百姓听说后，无论认识不认识，无论老年人还是青年人，都为他流涕。而右将军赵食其单独下吏审问，论罪当死，缴纳赎金，贬为庶人。
    单于逃走后，他的士兵在汉军追兵中杂乱地跟随，单于很长时间都没能与部下会合。右谷蠡王以为单于已死，于是自立为单于。过了十几天，单于终于出现。于是左谷蠡王自己去除了单于称号。
    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的骑兵和拥有的物资辎重，和大将军卫青相当，不过他没有裨将，于是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使用。从代郡、右北平出塞，行军二千余里，越过沙漠，与匈奴东部兵团遭遇，俘虏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积土增高，祭祀天神；禅姑衍山，为墠祭地，祭祀地神。登临瀚海沙漠，豪气干云，共俘虏敌人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天子以五千八百户封给骠骑将军霍去病，增加他的采邑。又加封他的部下右北平太守路博德等四人为列侯。跟从霍去病杀敌的赵破奴等二人，增加封户。校尉李敢为关内侯，关内侯本来没有采邑，特准有采邑（二百户）。军中吏卒纷纷升官，赏赐甚多。而大将军卫青没有得到加封，随从军吏也没有封侯的。
    卫青与霍去病两支部队出塞时，官私马匹加起来一共十四万匹，回来的不满三万匹。
    于是，汉武帝增设大司马官位（全国武装部队最高司令官），卫青、霍去病都是大司马，又下令霍去病的级别和俸禄与卫青完全相等。自此以后，霍去病越来越显贵，而卫青就稍稍衰落了。卫青的门客故人们，纷纷改投霍去病门下，得到官爵，唯独任安不肯这么做。
    霍去病为人稳重沉着，沉默寡言，不泄露机密，遇事有胆气，勇往直前。皇上曾经想叫他学习《孙子兵法》和《吴起兵法》，他说：“作战只看方略如何，不需要学古人兵法。”天子为他建造了住宅，请他去看，他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由此皇上更加宠幸他。但是，霍去病从小就富贵，不知民间疾苦，也不爱惜军士。他出征，天子派御厨房的餐车几十辆跟着，班师回朝，车里还有没吃完的粮食、食材和肉，全部抛弃，而士卒还有饥者。在塞外行军途中，士卒们粮食短缺，饥饿乏力，霍去病还要他们修建蹴鞠的游戏场地。像这一类的事情有很多。而大将军卫青呢，为人仁厚，尊敬知识分子，凡事谦虚退让，温和柔顺地去讨好皇上。两人的性格节操大致就是这样。
    当时，汉朝杀死和俘虏匈奴人有八九万，而汉军也损失了数万人。此后，匈奴迁往很远的地方，沙漠以南再也没有匈奴的王庭了。汉军渡过黄河，从朔方以西到令居县，到处挖掘水渠，设置屯田官，驻扎士卒五六万人，逐渐蚕食至匈奴的旧地。但也因为马匹不足，不再大举进兵匈奴了。
    匈奴采纳赵信的建议，派遣使节来汉，好言好语请求和亲。天子让大家讨论。有人主张和亲，有人主张强迫匈奴臣服。丞相府长史任敞说：“匈奴刚刚被我们击破，应该可以让他们做汉的外臣，让单于就在边境朝拜。”于是汉政府派任敞出使匈奴，向单于提出臣服朝拜的要求。单于大怒，将任敞扣留，不让他回国。当时，博士狄山认为应该和亲。皇上问张汤，张汤说：“这是个愚儒，根本什么都不懂。”狄山说：“臣固然愚，但我是愚忠；像御史大夫张汤这样的，是诈忠。”于是皇上变色说：“我派你去管一个郡，你能让匈奴不入寇吗？”狄山说：“不能。”皇上再问：“一个县呢？”答：“不能。”再问：“一个要塞堡垒呢？”狄山心想，再说不能，就要下狱治罪了，硬着头皮说：“能！”于是皇上派狄山去守卫一个要塞。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袭，斩了狄山的头。从此之后，群臣震慑，没人敢忤逆张汤了。
    5 这一年，汲黯因为犯法被免职，汉武帝任命定襄太守义纵为右内史，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
    先前，宁成担任函谷关都尉，官吏人民出入函谷关都说：“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宁可碰见正在哺乳的母老虎，也不要碰上发怒的宁成。（正在哺乳的母老虎要保护幼崽，是最凶的。）而等到义纵出任南阳太守，经过函谷关，宁成也得站在路边送迎。（《史记》说，宁成是南阳人，义纵到他家乡做父母官，所以他不敢得罪义纵。但是，傲气难改，“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那么，这送迎也没讨到好，还是得罪了义纵。）到了郡城，义纵马上调查宁成家族的罪，“破碎其家”，搞到宁成家族家破人亡。南阳官吏人民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之后义纵迁徙为定襄太守，一上任就突击检查监狱，把狱中重罪的、轻罪的犯人二百余人，以及犯人的亲友、兄弟私自进来探监的二百余人，全部逮捕审讯，说：“为死罪解脱！”（解脱，是解开枷锁刑具。罪犯私自解开枷锁，罪加一等，替人解开枷锁的，与罪犯同罪。私自进来探监的，是行贿赂为罪犯减轻痛苦、获得较好待遇，所以有罪。）当天，就报告诛杀了这四百余人。全郡人民不寒而栗。虽然赵禹、张汤等以深刻残暴位居九卿，但他们做事多多少少还有法律依据；义纵则不然，完全不顾法律，像苍鹰搏击野兔一样，随时发出致命一击。
    王温舒起先是广平都尉，选拔郡中豪勇果敢、无所忌惮的恶霸十余人，做他的爪牙属吏。王舒温掌握了他们犯罪的隐私，要挟他们去捕捉盗贼。凡是让王温舒称心快意的，不管他有多大罪，一概没事儿。如果不尽心尽力去捕贼的，就拿他的罪治他，灭他全族。因为这个，齐、赵一带的盗贼都不敢接近广平，广平治安全国闻名，号称道不拾遗。王温舒升官，升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九月到任，马上下令准备五十匹马，在河内和长安之间设置驿站，然后大举搜捕郡中豪勇狡猾之徒，相互牵连一千多家。快马上书奏请，重的灭族，轻的也至少是死刑，家产全部没收，以偿还他们所受的赃物。奏书送上去，不过两三天就得到批准。王温舒即刻行刑，流血十余里。郡中都觉得奇怪，他从奏报到获得批准，也太神速了，不可思议。到了十二月，郡中一片寂静，没人敢大声说话，夜晚没人敢在外面走动，荒野僻村，都听不到狗叫，盗贼全没了。有些逃亡的罪犯没有抓到的，王温舒就派人到附近郡县追捕。到了春天，王温舒跌足长叹：“哎呀！要是冬天再有一个月，我的大事就办成了！”（因为立春之后不能行刑，王舒温遗憾他要杀的人还没来得及杀完。）
    天子听说了他们的政绩，认为他们非常有能力，提升他们为中二千石。
    【华杉讲透】
    司马光没有介绍王温舒的生平，王温舒本身是强盗出身，年轻时从事的就是以铁锥杀人埋尸抢劫的勾当。《史记·酷吏列传》：“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
    6 齐国人少翁，以召唤鬼神的方术觐见皇上。皇上有一位宠幸的王夫人去世了，少翁以方术召唤来的鬼魂和王夫人的容貌相同，皇上在帷帐之中望见了鬼魂，于是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很多，而且以客人之礼尊敬他。少翁又建议皇上修建甘泉宫，在宫中筑高台，台上筑屋，供奉天、地、太一等各种鬼神，以招致天神。搞了一年多，他的法术越来越不灵，神仙也没来。于是少翁用绸帛写字，然后喂进牛肚子里，假装不知，说：“咦，这牛肚子里有怪事！”杀了牛，剖开肚子，得到帛书，上面写的内容十分古怪。天子认出是少翁笔迹，审问下来，果然是伪书。于是汉武帝诛杀了少翁，并下令将此事隐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