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太爷目光悠远:“他这个抚台,还是因着你二伯从内阁退了下来,这才换你四叔升为抚台,在地方历练三年,入了京城,才能直接坐到正三品大理寺卿的位置。可是你知道项抚台,从一个七品地方官用了多长时候就爬到从二品的巡抚吗?”
沈泽再次摇头,心底预感答案定然要出乎意料。
“四年!”
“什么,四年?怎么会!”
沈家老太爷悠悠叹口气:“若没有最上头的人赏识,他一介寒门仕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世家林立,子弟众多,其中佼佼者不知凡几,可就他项渊,寒门小户出身,却如有神助般,一路顺顺当当,一日千里般成长为一介地方大员。如此境况,你说祖父有没有必要亲自出面?”
沈泽默默点头,心底微有些别扭。他今年二十一,比之那位二十八岁的从二品抚台,也不过小了七岁,年前才中了举子,被众人连番称赞,夸为年少英才。如今这么一对比,沈泽脸上立时发起热,对之前还沾沾自喜的称赞恨不得从没听过得意过。
沈家老太爷觑着自家长孙面色难看,心底了然。他这个长孙自幼聪颖,人也机灵,可惜从小就被围在各种各样的赞美声中,又一路锦衣玉食、毫无压力的成长到现在,不说十分骄纵,性子却也有五分的骄矜。特别是如今中了举子,沈家老太爷冷眼瞧着,这个长孙被众人的夸赞已经赞的有些飘飘然,很有些自鸣得意。他们沈家立足关中百年之久,向来注重族中小辈的学识品性修养,眼瞧着长孙已经过度沉溺在赞美中,沈老太爷便当机立断,亲自带他出来,叫他真正见识见识,何谓年少英才!
但愿经此一番敲打,沈泽能沉下心来,好好做做学问,争取早日蟾宫折桂,为沈家争光添彩。
待到达河间府巡抚衙门,日头已经老高。沈老太爷扶着沈泽的手,一路被请进来,还未走到厅堂,就听里头传来属于少年人清越的嗓音。
“好了,我知道啊,你就放心吧,能有什么事!午膳不用等我啦,我自个在外头用。还有,下晌记得陪我去燕凉河瞧瞧,可别忘了啊。我走啦!”
说着,一个锦衣玉袍、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昂首阔步从里头出来,瞧见沈老太爷站在外头,只轻轻瞟了眼,便带着身后愁眉苦脸的随从扬长而去。
沈老太爷在那小公子出来后,瞳孔猛地一缩,腰背顿时挺直起来,神色不自禁变得恭敬,死死拽着沈泽靠在路的一边。
沈泽奇怪的瞥了眼老太爷,见他神色紧张,便压下疑问,顺从的低垂头颅站在沈老太爷身后。
项渊从里面追出来,扬声叮嘱:“带好人啊,别惹事,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回来找我!”
一出来,项渊便看到沈老太爷神色恭敬的站在路边。项渊目光闪了闪,这个老狐狸,八成是认出太子来了。
“知道啦,真啰嗦!”
少年张扬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项渊笑笑,伸手对沈老太爷做个请得手势,道:“不好意思,老太爷,小辈呆不住,叫您久等了。”
沈老太爷心里惊涛骇浪,一片翻腾,面上却仍旧端着笑脸,亲切的拱手行礼道:“项抚台。”
项渊急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沈老太爷,笑道:“老太爷快请起,不必多礼。您这么个老人家对我行礼,项渊年轻,怕是承受不起。”
沈老太爷对项渊这样尊老的举动十分感慨,夸赞道:“老朽想不到项抚台虽然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仍能保持初心,真真是叫人钦佩!”说着,拉过沈泽,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长孙,沈泽,序齿小抚台七岁,抚台当他是小辈即可。阿泽,还不快给抚台大人见礼。”
沈泽急忙躬身行礼,态度很端正。
项渊这回倒是大大方方受了,上下打量沈泽一番,赞道:“沈家果然不愧百年书香门第,瞧沈公子仪表堂堂,风仪翩翩,便知其学识修养定然上佳。”
“哈哈哈哈,抚台大人过誉。小孙儿如今才中举人,若是得空,还请抚台大人多多指教。”
几人一面朝厅堂走,一面叙话。
沈泽跟在沈老太爷后头,见那项渊言语中真个把自己当做小辈看待,不由越发不自在。
明明就只小七岁,却叫他弄得像是小了十七岁!
自己也不过不到而立之年,充什么大头长辈啊!
项渊瞄到沈泽一脸憋屈不忿,因那小祖宗私自跑来而闹得抑郁的心情登时好转。瞧着他人憋屈不高兴,果然十分调剂心情啊。
待到厅堂中分主宾坐定,沈老太爷旧话重提,对项渊两次救助沈慧娘表示了十分诚恳的谢意,并叫沈泽奉上谢礼,一个匣子装着三本珍本,俱是前朝名家之作;一个匣子装着两柄玉竹绸面扇子,皆是古董。
项渊打开瞧一眼便看出这两份谢礼的价值,直言推拒太过贵重。沈老太爷摆手:“项抚台若是再推辞不受,老朽可就没脸再坐下去。这两份死物又怎么能比得上小女的性命呢?项抚台急公好义,在明知有性命之危时仍旧挺身而出,老朽着实感激万分。再者,项抚台堂堂金科状元出身,这么两份谢礼,配项抚台的身份,老朽还仍觉得不够呢。”
这倒是实话。自打看到那位贵人出现在项渊的巡抚衙门,沈老太爷这心里头就一直没停过算计。
若不是十分熟络,那贵人怎会出现在此?而且从刚刚两人的对话里,沈老太爷还心惊的发现,那贵人对待项抚台的态度,十分随意。能叫贵人随意对待的,已经不仅仅是熟络,而是关系极为亲密才是!
想不到项渊寒门小户出身,到此竟有如此造化!沈老太爷都后悔只拿了这么两件谢礼过来,早知这项渊不仅深得圣人欢心,就连下一个靠山也这么早就靠了上去,说什么他都要把沈家和项渊的关系弄得再密切一些。
圣人虽千秋正盛,可膝下却只有东宫那么一个,将来继承正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照此看,项渊此子前途真真不可限量。
打定主意后,沈老太爷便不再犹豫,有些好就要卖的早,卖的及时,不然过了时辰,这号也就变了味儿。
于是话题兜兜转转,两刻钟后,自然而然的转到三府人情世故上头。
“这三府历来世家众多,关系复杂。每家每户都有一本世家名录,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牵牵连连,咱们家的儿子女儿的,打小就要背这些个东西,认清亲戚里道,关系亲疏,不然闹出笑话,就要丢脸面啦。”
沈老太爷话语风趣,把世家里头的弯弯绕,各种繁杂琐碎的关系,以举小例子的方式,一一说给项渊听。最后,绕道到了谈话的重点上。
“不过项抚台记下这些,还是没用。在这三府地界,有时候办事还得看庆王的意思。”
“庆王?”
“恩,庆王在圣人夺嫡时立过大功,圣人念其功劳,特意把江南一地划为庆王封地。庆王管着江南一地的粮盐,日子可滋润着呢。”
沈老太爷话只到此,领不领悟,就得看项抚台自个了。
他能言语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交浅言深,表露出十足诚意。
项渊自然晓得沈老太爷的意思,对他这番话也是打心底感激,二人默契的别过话头,另谈起三府风土人情来。
足足聊有一个时辰,沈老太爷才带着深泽告辞,项渊亲自送到府衙门口,惹得沈老太爷连连推辞,见项渊实在坚持,只得带着一脸激动坐上马车。
回首望望巡抚衙门,沈老太爷不禁感叹:“这项抚台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今日一会,真真叫我刮目相看。”
说着,转头看向长孙沈泽,却只见沈泽一脸的莫名其妙。沈老太爷一噎,默默转过头,心底暗叹一口气:还是得多多锤炼才是!
却说之前项渊和沈老太爷在前厅相谈甚欢,赵慎在后头书房正在核对周青林从通平府遣人带来的账册,就见管事的进来,一脸为难道:“正君,分配到后罩房粗使洒扫的管青,不满被分配到的活计,正使性子呢。”
赵慎挑眉,想了想,吩咐管事:“带他到偏厅,我亲自来问问。”
管事的应声下去安排,赵慎又坐了会,这才起身去往偏厅,到那后一瞧,换了一身粗使衣衫的管青,仍旧端着大家公子的派头,孤傲着一张俊颜,倔强的站在地中央。见赵慎进来,管青也不过咬咬嘴唇,却仍旧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赵慎摆手示意要想上前呵斥的管事退下,瞧瞧管青,赵慎不由觉得好笑。待坐定,赵慎直接开门见山问:“既已安排你做事,为何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