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铜钱握手心里,求求老天保佑一下你以后大富大贵,然后吹口气,再交给我。”老人枯瘦的手指点着那几枚铜钱,吩咐道。
“这……”单乌只觉得自己的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老头是不是完全不打算让自己活着离开了,所以才玩出这么多的花样,但是看到那老头乌黑发亮的指甲的时候,单乌还是觉得暂时忍耐一番为好,就算真要反抗,也要等待机会。
单乌直接将那三枚铜钱拂进了手里,看都没看,更没有祈祷什么老天保佑,直接送到嘴边吹了口气,便将手伸了出去。
“对老天爷不敬的话,老天爷是不会保佑你的……”老人微微摇着头,手里的龟壳轻轻一摆,单乌手里的铜钱便飞了过去,丁零当啷地落尽了龟壳之中,随着老人晃动的动作发出让人烦躁的声响。
单乌看着那老人晃动的手,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难以支撑,头一重,便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
单乌的昏迷并没有打乱老人晃动龟壳的步调,然而就在他反手刚想将那硬币倒出来的时候,他背后的那面石墙的机关,突然哗啦一声翻转了过来,露出了一扇暗门来。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瞬间充斥了这小小的空间,一个提着宫灯的粉色衣衫的女子正款款摆动着腰肢,从那暗门里跨步而出,那女子发髻高挽,缀着一朵硕大的牡丹,面目涂得雪白,花钿,长眉,胭脂,笑靥,樱桃小嘴,全套的妆容仿佛古早时期壁画上的仕女,隆重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说这是一种仿佛穿越岁月而来的美感。
那女子一声轻轻的“哼”,便让老者的动作僵在了空中。
“花似梦,你不该来的。”片刻之后,老人缓缓放下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
“哼,我这回要不过来,这新鲜的小子便又要被你玩死了。”花似梦回答道,声音作为一个美貌的女子来说,出人意料地有些低沉,却是充满了磁性。
花似梦提着那宫灯便款步走到了单乌的身旁。
一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小脚从裙边下伸出,将单乌给轻轻翻了个身,随后那脚尖在单乌的脸上轻轻擦了两下,将单乌的脸给露了出来。
花似梦的灯笼微微往单乌的脸旁边凑了凑,随即她的表情就有些意态浮动,眉眼也弯了起来。
“这小鬼与文先生似有渊源,而且他走过了人道……要知道人道早就被文先生动过手脚,其中玄机,可不寻常,还是待我将他……”老树桩似乎并不介意多嘴的评价,反而意图劝说一二。
“聒噪!”花似梦手一翻,隔空一掌挥出,啪啦一声便将老树桩的脑袋给打得往后掀了一下。
“在这里,难道还有人,能比我对文先生的事情还上心的么?或者比我更知道这人的肉身都是怎么一回事的么?”花似梦弯下腰,有些粗鲁地伸手提住了单乌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死狗一样地拖了起来,也不管单乌的伤口在地上怎么磨蹭,就这样直接拖着他绕过了老树桩,从那暗门里款步走了出去。
而老树桩一直等到暗门再一次关闭之后,方才嘎吱嘎吱地将脑袋给扳回了原位,表情也重新沉寂了下来,片刻之后,老树桩面无表情地发出来一阵有些疯狂的怪笑。
“文先生……嘿……文先生……”
老树桩怪笑着,将手里的龟壳一翻,里面的铜钱被他倒了出来。
却是一地破碎成黄豆大小的铜钱碎片。
老树桩喃喃地念叨了两句,眼睛在笑,嘴角像哭,而身上堆着的书册开始扑腾得仿佛一群大蛾子一般,随即一个无形的气流汇聚而成的巴掌从老树桩的面前落下,啪地一声拍在了地面上,地砖完好无损,那些铜钱的碎片则彻底化成了一小撮一小撮亮晶晶的碎末,随着那老树桩的一声长叹,飘散进了黑暗之中。
如豆的灯火纹丝不动。
……
单乌不知道自己在昏沉之中都梦了些什么,一忽儿好像自己锦衣玉食地在大户人家里被人小祖宗小祖宗地叫着,一忽儿又跌进了泥水地里满身狼藉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被人踩扁了的馒头,一忽儿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跋涉前面后面都是白雪皑皑,一忽儿又仿佛回到了被烈火焚烧的那一夜,回忆反刍,使得单乌对死亡与痛苦的恐惧都渐渐麻木……
而在这些梦境变换的时候,总是时不时地穿插进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身影,而随着他的梦境变得越来越浅淡越来越模糊,这个女子的容貌也渐渐清楚了起来。
仿佛是壁画上的一张女人脸,白白的底色,浓黑的眉滴血的唇,繁复而精巧的花钿,甚至还穿着胸口低低的宫装,露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来。
这样渐渐清晰的女人形象,让仍处于昏睡之中的单乌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长了这么大,居然还是一只童子鸡。
“多么悲哀的人生,这辈子好不容易做一次春梦,梦到个姑娘还是壁画上的……”单乌有些哀怨地想着,而这个哀怨的念头似乎终于让单乌察觉到了自己的意识并不处于现实的世界之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而自己,已经在梦境之中沉迷了太久太久了。
女人的形象瞬间淡去,单乌的意识仿佛重入混沌之中,而片刻之后,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点细微的光感,拢在了单乌意识所在的眼皮之上。
意识渐渐地在身体里面蔓延,呼吸,心跳,这些证明人还活着的动作给了这一丝意识继续前行的动力,终于,单乌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指尖,感受到了自己大脚趾的动静,感受到了身上那些创口隐隐的疼痛。
单乌的鼻端甚至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本能让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随即他便感受到了那香味里荡漾着的一股危险的气息,这股气息仿佛一根针一样,狠狠在单乌的意识上扎了一下,疼痛让单乌的意识警醒,而这警醒终于使得单乌的意识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与身体合为一体。
单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单乌的视线开始缓缓转动,所在之处昏暗但有足够让人看清东西的有些绿幽幽的光,于是他可以看到周遭层层叠叠的暗红色的帐幔垂落着,而那帐幔上面的暗花甚至还装饰着一粒粒的珍珠。
透过纱帐朦朦胧胧所能看见的事物,以及空气里所传来的幽香,无不向单乌昭示着这应该是女子居住的地方。
单乌被同样的纱帐捆缚着,悬吊在横梁上,脚尖只能微微触到地面,却用不了力。
就在单乌逐渐清醒的同时,果然有一个女人从层叠的帐幔后走了进来,可单乌只是透过纱帐看了一眼,内心的感受便瞬间有些难以形容了。
“就知道我的运气不可能那么好。”单乌的心里哀叹着。
这走进来的女人,赫然便是在单乌的梦境里时不时出现的壁画一样的女人——不能说丑,甚至能算得上好看,但是却让人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面古早的壁画,甚至可能是从某个王族的墓室里面拆出来的。
“醒了?”女人的声音低沉且磁性,让单乌愈发地疑心这女人是不是真的被土埋过,才有如此沧桑且具有质感的声线。
“醒了……”单乌只好出声应道。
女人绕着单乌转了两圈,而在转圈的时候往单乌的身边越靠越近,这让单乌发现这个女人其实相当地高大,甚至比单乌踮起脚尖的高度还要高些。
女人与单乌说话的时候甚至需要微微地低头,而从她口中的气流更是直接喷到了单乌的脸上。
单乌想避开,却发现脚趾头根本没法着力。
“请恕小的无知……”单乌完全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不敢抬头,又没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只好缩着脑袋问道。
“我是花似梦,正是这地府里十殿阎罗中第二殿的楚江王。”女人轻笑了一声,回答道。
“……见过楚江王殿下……”单乌只能先见礼,却没想这称呼一出,他的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嘴里当即便是一股腥甜弥漫开来,甚至牙根都有些松动。
“叫什么楚江王,你还真当自己来到阴曹地府了?”女人的声音里有些愠怒。
单乌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楚江王才是敬称,明明是这鬼地方从上到下都是一副装神弄鬼的姿态,为什么等自己打算按照这一路看过来神鬼叨叨的派头入乡随俗的时候,偏又得罪了这喜怒无常的女人?
“我这么貌美如花的女子,怎么可以被人以十殿阎罗这么阴森可怕的名头来称呼?”
“以后乖点,叫我小姐。”花似梦伸手将单乌的脑袋拨了回来,教训道。
“……是……”单乌和花似梦对视了一眼,嗫嚅着领命,同时低下了头。
却没想那花似梦冷冷一笑,接着一反手,又是两巴掌抽在了单乌的脑袋上。
“不许叫大姐,想也不行!”
“我哪敢呢?”单乌只觉得自己的鼻腔里都塞满了淤血以至于呼吸不畅了,但还是勉强开口回答道。
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