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乌的神识放开,毫无顾忌地接纳了这从天而降的层层轰鸣。
眼前那金刚法相如同实体一般撞进了单乌的意识之中,并开始缓缓旋转,那三个表情各异的面孔每一张都清晰到纤毫可见,三张嘴开开合合着,无上妙语涛涛而出,洗涤着单乌的身心,眼见就要击溃他心中最后一丝抗争之意。
场面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住了,王怀炅的表情有些古怪,手指在衣服上稍微蹭了蹭,却强自按捺住了出手的冲动。
——单乌看起来的确是在拼命,却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拼命。
然而没想下一刻,单乌看起来竟是完全屈服了一样,缓缓垂下了横在身前的长刀,双眼空茫,嘴角带笑,更是连最后一丝锐气也消失殆尽,摇摇欲坠的身形,似乎是要向着寂空的所在跪下去。
“怎么可能?”王怀炅微微一惊,“要是连他都抵抗不住寂空这佛门天音,我岂不是更为危险?”
王怀炅知道自己的弱点所在——正如他的父亲一直提点的,他的心志不够坚强,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缺乏作为一个主事人的担当,所以才需要学习,需要历练。
所以在看到单乌居然屈服于寂空那佛门天音之下,王怀炅的心里对于寂空的防备,已然提升到了顶点。
继而王怀炅便看到了单乌身上所存在的转机。
单乌一直没有真正跪地表示臣服,虽然一直摇摇晃晃甚至面露痴茫之色,两个膝盖却仿佛完全不会弯曲一样,依然稳稳地立足于这小苍山之上。
而这佛门天音之术显然也超过了寂空的承受能力,使得他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念珠,双目紧闭,眉头纠结,奋力维持着自己身上的金刚法相,似乎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
这是单乌第一次尝试以自己这怪异的神识来应对那些针对于意识的攻击。
单乌的神识已经完全放开,放开到足以将寂空所施展的佛门天音完全包裹住的地步,所以虽然寂空成功地泯灭了单乌意识之中的那一丝抗争之意,却也将自己给沉陷入了一个茫茫的陌生的世界。
——在寂空的感知中,这是一个真正无边的世界,哪怕是自己所化的金刚佛陀,甚至环绕在身遭的极乐天国,在这个世界之中,都不过是尘埃一点。
寂静,漆黑,没有光,没有空气,当然更没有生命——这是真正的死寂。
寂空突然没来由地害怕了起来。
在寂空的认知之中,一个人,哪怕就是死了,也该有死人所走的路,或入极乐,或入地狱,或者再继续一段不好不坏的轮回,以在来世了结今世的恩怨,甚至哪怕魂消魄丧,那些散去的魂魄,也都有着自己的归属——便是这苍茫天地。
不管是哪条路哪一种状态,在描述之中,似乎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死寂。
“喂……”寂空忍不住开口呼唤了一声,于是他所化身的那金刚亦停下了诵经,开口迟疑着“喂”了一声。
声音没有传出去,因为在他的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丝代表声音的震动传递开来。
寂空忍不住又喊了一声,这一回他已是用上了佛门的狮吼之力。
如果这一吼发生在现实中,单乌就算脑子没碎只怕也会七窍流血,但是这是发生在意识层面的交锋,寂空的种种神通没有传递出去的媒介,所以哪怕寂空发狂了一般地往四周丢着术法,意图抓住些什么破坏些什么,以找到这一处所在中能够让他理解的倚仗,结果却只能是凸显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经年,或许只是一瞬,这种死寂的所在竟是连时间都不存在一般,而当寂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濒临于狂乱的边缘。
“不……”寂空终于开始绝望地嘶吼,因为他已经发现自己就算想要退出也已无可奈何。
他已经完全失落在了这一片茫茫死寂之中——这个世界不曾存在,他这个人也不曾存在。
……
王怀炅看着眼前的形势逆转,目瞪口呆。
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寂空突然往前方一头栽倒,周身法相散了个干干净净,面目苍白,呼吸虚弱,看起来竟是连生命力也透支了一般。
而另一边的单乌,渐渐站直了身子,双眼之中重新有了神彩,此刻正回过头,对着王怀炅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感谢他的信守承诺,没有选在双方意识交锋之时出手做那得利的渔翁。
“你怎么做到的?”王怀炅呆愣了半晌,直到看着单乌扶起寂空,并往寂空的口中塞入一颗灵气四溢的丹药之后,方才哒哒哒地跑到了单乌的身旁,连声问道。
“他一直在试图侵入我的识海,想要压制住我的意识。”单乌让寂空躺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方才起身,对着王怀炅解释道,“可惜,我的识海破碎仍未恢复,反而让他一时无措,被我抓住了反击之机。”
“识海破碎?”王怀炅微微一愣,转而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总算是理解了单乌如此天赋,却为何看着不受蓬莱重视的原因。
“他还好么?”王怀炅于是指着寂空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坦白说,我对于神识一事所知有限,而他所修又是佛门功法。”单乌回答道,“或许只能等甘露寺的人来了之后,才能真正断定他的状态。”
“那边好像又有动静了。”王怀炅抬头看向小苍山头部的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知你我之间还能太平到几时。”单乌轻叹了一口气。
……
小苍山终于停止了吸气,那气孔之中的气流渐弱,于是伏在周围的那些人一个个迟疑地抬起了头,想要靠近一探究竟,却又害怕再发生什么意外。
而意外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你越怕它越来,于是苏青的头都还没能抬起来的时候,下方的小苍山又一次发生了震动,呼啸的风声传来,狂乱的气流再一次地铺天盖地。
不过这一次,小苍山是在呼气,所以虽然没有人再被拖入孔洞之中,但是那些气流之中混合着的腥臭的水汽,直接将周遭的人们都淋了个狼狈不堪。
更让苏青震惊的是,这些腥臭的水汽之中,明显还蕴含了一丝龙涎香的气味——虽然这气味明显已经被稀释了无数倍,却仍然足够让这些普通的修士昏昏欲睡。
“快撤!”苏青连忙下令,率先从地面弹起,御使法器一路冲出,转眼便带着天涯海阁的几个人消失在了天边。
苏青的举动提醒了路长风等人,于是路长风与黄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正欲带着李二狗撤退离开,却没想小苍山那气孔之中,竟突然就喷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成年男子,身上还挂着黏糊糊的液体,在半空之中翻滚了数圈之后,啪嗒一声摔在了远处,手脚扭曲,不知死活。
那个成年男子的体型容貌实在是太过眼熟,于是黄栌和路长风的动作不由自主地都是一僵,继而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个人岂不正是邱端?
“邱端师兄?”路长风惊诧地喊道,而李二狗已在此时飞掠而去,不过转眼,便已背着那人重新回到了路长风等人的身旁。
而黄栌直到此刻方才取出了罗盘,看了一眼——那代表邱端的黑点,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邱端师兄这是失败了?”路长风招呼着众人撤退,同时问了黄栌这么一句。
“看起来是的。”黄栌点头,复又看了邱端一眼,在发现他仍有呼吸心跳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人活着就好。”
而就在蓬莱诸人眼见就要离开那些腥水的笼罩范围之时,小苍山竟接二连三地又喷出了几个人来——那些被吸入之后生死不明的几个人,居然又被小苍山给吐了出来。
而小苍山直到这时,仿佛是打了一个通体畅爽的喷嚏一般,微微抽搐了一下之后,重新恢复了平静。
……
入夜。
这是小苍山之会持续到眼下,最为安静的一个夜晚。
飞花楼的楼船在高空之中漂浮着,灯火通明,竟连月色也掩去了不少,下方的小苍山之中,几家宗门的修士各自为据,远远隔开。
单乌等人因为离得实在有些远,甘露寺天极宗那些人又带上了伤员,急切需要疗伤,于是双方仍未汇合。
“养精蓄锐,天明后飞花楼入山,只怕还会有什么花样。”黄栌对李二狗和路长风吩咐道,“既然邱端已经失败,那么我们就必须阻止其他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尝试。”
“根据单乌回报,寂空如今神识受创——领队折损,甘露寺或许只能放弃这次小苍山之会了。”路长风盘算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不过天极宗其实仍未真正出手,他们那团体之中的关键人物——王怀炅——他的战力依然完整,故而我认为那几个人会在缓过气后会尽快去找王怀炅汇合以谋求反击,那么单乌便很有可能遭到围攻,所以我觉得,是不是让单乌先下手为强比较好?如此一来,天极宗折损如此之大,就算想撑也撑不下去了,那么我们需要担忧的便只剩天涯海阁和飞花楼了。”
“对王怀炅下手么?”黄栌皱起了眉头,显露出一丝难以决断的神色。
“单乌能下得了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