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方回的身体外面都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污渍,他那身体内部的光团才渐渐暗淡了下去。
方回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并且抖动着全身的肌肉,将那些污渍给抖落在了地上。
“你来得真是足够及时的,要是没有这九转玉露,我这回受到的重创,可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好,甚至连这修罗体的反噬之日都有可能提前。”方回检视着自己这副肉身,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并从一旁的橱柜中取出了备用的衣裳。
“九转玉露的药力,你吸收了几成?”灰衣人眼皮都没抬,冷声问道。
“七成。”方回回答,语气之中颇有些兴奋,“比上一次好了不少。”
“嗯。”灰衣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来你这次伤到濒临枯竭的地步,反而让这九转玉露的药效得到了发挥……既然这方法有用,那么这九转玉露对你的用途,便可再多上个五十年。”
“只有五十年?”方回微微一愣,竟是僵立在了当场。
“如果按照上次的成效判断,你的寿数,也不过只剩二十年了而已。”灰衣人抬起视线看向方回——灰色的眼珠中不带一丝半点的生人气息,看得方回只觉得心底发寒。
“你上次却没告诉我这些。”方回察觉到了不妙,神色亦严肃了起来。
“这种事情,你有知道的必要么?”灰衣人淡淡地问道。
“怎么没有?这可是我的性命啊!”方回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一些,那灰衣人眉头一皱,方回立即恢复了轻声细语的姿态,“我这身体的状况究竟如何,还请告知。”
“你这身体……”灰衣人放下了抱胸的手臂,缓缓走到了方回身边,绕着他转了两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天赋着实有限,修道之路走不通,炼体之路其实也相当勉强,修罗体练到眼下这个地步也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在有进步了……你还记得你如今多少岁了么?”
“我……”方回喃喃,一时间竟难以回答。
“以筑基修士的寿数极限而言,你在七十年前差不多就该一命呜呼了,能活到现在都还未察觉到大限将至,靠的正是修罗体和这九转玉露。”灰衣人一字一句地将答案说了出来,“你被人称为方老魔,却只认为老这词是个尊称么?”
方回闻言,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同时踉跄着后退,直到靠在了身后那壁橱上,方才稳住了身形,半晌,方才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重又看向那灰衣人,牵着嘴角扯出微笑,满怀期待地开了口:“你们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来延续我的寿命的,是吧?”
“延寿的手段的确是有,但是,却不知道你还值不值得。”灰衣人的语气依然不见半丝波动,“这七十年来,你每日里耽于享乐,沉迷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本就是自寻死路之举,为你延寿的代价其实早已超出了常理,并且,这七十年间,你有尽到一个监视者的责任么?”
“我当然有!”方回再度高声叫了起来,“我在这祖州呆了这么多年,寸步不离,如今祖州这个消息汇聚之地,来往流转的,有什么消息是我所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消息,是我知道了却没有上报的?”
“将你安排在祖州,真正的目的,是让你看着你头顶上的那三座浮山。”灰衣人露出了一丝不屑之意,“谁会想要这散修坊市之中鸡零狗碎的消息。”
“蓬莱……”方回的嘴角有些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那些眼高于顶的蓬莱弟子,早就看不上我这样的只能永远留在这地面之上的存在了,我就算混入蓬莱的坊市,只怕也是枉然。”
“呵呵,蓬莱那些弟子,其实大半也就是个修炼到筑基境界巅峰,凝不了金丹的命,哪里能有那么充足的底气来看不上你?”灰衣人闻言,轻嗤了一声,“说到底,其实是你越来越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这祖州坊市的地头蛇,一方霸主,作威作福,以至于都不肯去向那些蓬莱弟子们低头逢迎了吧。”
“我……”方回想要争辩,却发现自己完全无从辩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这灰衣人都一一看在眼里。
“如果我能够打探到什么消息,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再为我延些寿数?”半晌之后,方回再度开口,已经是低声下气了。
“呵呵,这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灰衣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切实的承诺,“不过,我看你最近印堂发黑,或许会有些灾厄,还是小心行事比较好。”
方回脸色一沉,还想再说些什么,那灰衣人便已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这几日我姑且留在此处,至于你……可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方回一口气被堵了回去,脸色又青又白,半晌之后,长叹一声,拱手告辞,退出了这间密室。
……
方回一路行往这宅邸的后院,那是他那些妻妾所居的地方——眼下他这副肉身因为刚刚服用了九转玉露而兴致勃勃,同时他的心情亦因寿数一事而极端郁闷,两者互相影响,使得他极为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事情来纾缓一二。
可是,在他跨入后院的第一步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
那些妻妾正三三两两地汇聚在花厅之中,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有娇笑之声传出,如同春天柳梢上翻腾的黄鹂,清脆婉转。
这本是方回眼中最为赏心悦目的景色,可是今日这一见,竟突然觉得有些寡淡无味了。
方回的一名得宠的小妾发现了方回到来,立即从那花厅之中迎了出来,直接扑进了方回的怀里,轻唤着方回的名字,语带撒娇。
方回低下了头,正与自己那小妾四目相对。
虽然仍是熟悉的面孔,但是,一天之前,方回还觉得这张脸青春可人,简直如同上佳的灵果一般让人垂涎欲滴,今天再看,却只觉得这张脸怎么看都只是个毫无风情的黄毛丫头,打发去烧火劈柴或许合适,收来给自己暖床却实在是有些想不开了。
方回有些厌弃地想要将那女子拨开,他的手也已经微微地抬起了半截,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这怪异的转变,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僵立在了原地。
那女子也是敏锐之人,这一对视就察觉到了方回眼中难以掩饰的嫌弃之意,于是她撒娇到一半的话语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人也小心翼翼地从方回的胸前退开,低眉顺眼地让到了一旁。
花厅之中的那些女子此时也都迎了上来——或许是女性的本能,让她们察觉到了方回的异样,于是这些女子全都停在了方回身前三尺左右的距离,并没有谁贸然上前。
方回的视线缓缓扫过眼前这些女子的面容,只觉得这个双眼无神,那个颧骨突出,或者牙齿不齐,或者身材平淡……原先觉得美不胜收的可以看一辈子的场面,此时竟让他只想快些别过脸去,多看一眼都觉得人生无趣。
“不是她们变了。”方回的心中暗道,“是我的眼光变了。”
“今天之前,我看到她们,所见全是美妙之处,眼下,再度看到她们,注意到的却全是不足之处。”方回已经找到了让自己意兴阑珊的缘由,进而开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注在那些女子身上,每每被自己百般称道的所在。
然而,一番努力之后,方回有些惨淡地发现,就算是这些他曾经觉得美不胜收的部位,此刻看起来,也都平淡得如同鸡肋一般,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致。
这个感觉,就好像刚刚吃过了一顿海陆大餐饕餮盛宴,回过头来,却被人塞了一笼屉没滋没味的窝窝头。
方回终于想到了让自己变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那个叫做黎凰的女子。
在见到黎凰的时候,方回只是意识到黎凰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美丽到他根本无法叫醒自己的脑子,于是一片混沌之后,他竟是有些记不起黎凰具体的长相了。
但是,当他看到其他的女子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记得黎凰的模样,但是他的本能意识因为害怕他沉醉于黎凰的容貌之中无法自拔,未经许可便给他的回忆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帘。
这层纱帘在方回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瞬时淡薄了下去。
于是,他的这些妻妾,便成为了与黎凰进行对比,并毫无意外地一一败北的悲剧性的存在。
“真没想到,她原来……这么美……”意识到这一点的方回,感受着自己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忍不住喃喃出声。
下一刻,站在他对面的那些妻妾们脸色微变,因为她们已经从方回这喃喃低语中,猜测出了方回在看到她们的那一瞬间,不由自主的迟疑究竟是怎样的原因。
并且,这个原因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实在是太过熟悉,太过直白,甚至还带着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带着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愤懑,带着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隐忍不发,及至如今的习以为常。
——方回这次,又看上了一个新的美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