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坐在了水塘的边上,微微倾下身,看着水面之中自己的倒影,长长的头发垂落了些,漂浮在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让她的影子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所以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有些寂寞了。”千鹤继续说道,那些水面上飞舞而起的小人儿手忙脚乱地将她垂落的发丝捞起,继而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让上面的那些水滴自然垂落。
“这些小精怪也与天人有关?”单乌绕到了千鹤的身侧,看着那些小小的透明的人形,开口问道——他依稀能够察觉到这些仿佛是水珠凝成的小人其实是某种成了精的活物。
“这是月之灵,它们是为了守护这棵树而生的,只有具有天人血脉的人才能得到它们的好感而靠近这棵树。”千鹤继续说道,伸出了手,一只小小的月之灵踮着脚尖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指尖,然后转动着身子,竟是跳起舞来。
“吃遍天还没告诉你吧,我在这人世间的身份,其实是这琉国的公主。”千鹤比划了一个下方全是自己的国土的动作,顿了一顿后方才继续说道,“我从出生开始,享受的便是这万人之上的荣耀,可是我却始终觉得,我应该处于更高的位置之上。”
“琉国?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便是这琉国的境内?下头那庄园难道只是一个别宫?这儿的修真之人已经能够成就一个像样的国家了?而且还是一个能够世袭的国家?而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的出身的话,倒是能够理解她这一身的规矩都是从何而来的了……”单乌从千鹤的一句话中发散出来的许多,而千鹤的最后一句话,亦让他的心思有些触动。
那句话他似乎也曾说过。
单乌并不是没有震惊于方才自己在那幻象之中的所见——那样荒凉冰冷死寂的所在,不管是谁身处其中都会心头一惊,更何况在那个时候,单乌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所谓的日月星辰流转都是怎样的一回事,同时,那些一直存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星图亦再度变得鲜活了起来,似有无尽的奥妙隐藏其中。
他想到了当初文先生以天上明月亘古不变来引诱自己做出的选择。
“如果那个时候,我看到的月亮便是那般荒凉的所在,我仍会如此选择吗?”单乌的心里忍不住自问了一句。
“还是会的。”这就是单乌的回答,“我追求的东西就在那里,而所谓的明月不过是个象征。”
那只划破明月赐予自己这不死之身的手,随着单乌如今修为的日益提升,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是越来越清晰了——那些被烈火焚烧的噩梦一样的往事早已淡薄,他甚至能够回忆起之前之后的无数细节,包括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那白玉宝塔,坐进莲花宝座,最后鬼使神差地将身上的一颗玉珠嵌进了那莲花渐渐合拢的机簧之中……
“她在那里等着我。”单乌的心中暗道,“我似乎还有一句话要带给她呢。”
……
“我在宫中的时候,每天每天,都会有从各个地方过来的世家子弟,国王或者王子来向我求亲。”千鹤的脸上露出了有些苦恼的表情,“父皇希望我从中选择一个夫婿,可我却连见也不想见他们一眼,所以后来,我便想了一个主意。”
“所以我为那些求亲之人设下了考验,考验的内容,便是一场宴席。”千鹤微笑地看向单乌,“现在你知道那考验是什么了?”
“空蝉之宴。”单乌回答,心下恍然——原来自己那仿佛面对蓬莱入门之试一样的紧张感并不是毫无道理。
“正是。”千鹤点头,“这道考验,拦住了不少人,知道吃遍天公子的出现。”
“他是为吃而来的?”单乌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正是。”千鹤应道,“空蝉之宴的名声传了出去,世人皆言此宴乃是人间极致,享之可一生无憾,于是吃遍天便带了求亲之礼找上了门,骗了那么一次机会。”
“这个胖子,一路闷不做声地吃完,搁了筷子,连声叹气,说了一叠声的‘可惜’,而我从未见过有人有此反应,于是便与他见了一面。”千鹤说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这空蝉之宴,越吃越冷,好好的菜肴,都被搬弄上了邪路。”
“吃遍天公子可算是难得的有趣之人了,所以虽然他对我那空蝉之宴诸多挑剔,我也乐意结交他这么个朋友。”千鹤说着,抬眼看向单乌,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单乌公子你,却是真正懂我之人。”
……
虽然具体的话语并不相同,但是这一路下来,千鹤仍是完美地按照黎凰编排的大纲走了一遍。
如果没有之前黎凰那番话,单乌或许还能顺着千鹤那暗示说上两句,而不是像眼下这般——千鹤每说一句他就忍不住在心里与黎凰那句编排对照一番,到头来想笑又不能笑,只能硬生生憋出个胸闷气短。
“话说你们认识多久了?”黎凰突然在此时问了单乌一句。
“今天才见的面。”单乌回答,“白天吃了她那一顿空蝉之宴,晚上她就找上门来了。”
“难怪你看着和她一点都不熟的样子,每句话都接得这么艰难。”黎凰恍然道,“不过,白天才见的面晚上就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女子也太沉不住气了,不管何时面对哪个男人,这欲擒故纵的把戏都应该玩上一玩才是啊……莫非她这是时间有限赶着投胎?天光一亮就魂飞魄散?”
“时间有限?”单乌被黎凰提点,眉头轻轻一跳,继而向着千鹤开口:“千鹤姑娘……不,千鹤公主,是否天明就要离开?”
“你看出来了?”千鹤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了有些忧郁的神色来,“是啊,父皇传来旨意,朱紫国的王子前来求亲,宣我即刻回宫,明天一早,便得动身了。”
“而且看父皇的意思,这一回,是由不得我找借口拒绝提亲的了。”千鹤低下了头,而那些小精怪似乎也感受到了千鹤的忧伤,立即靠在了千鹤的面颊手背之处,做出了安抚的动作。
“都怪那个胖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将你带到我的面前?”千鹤嘀咕的话语里有了淡淡的嗔怪之意,“如果我没见过你,或许我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回宫去接受那朱紫国王子的提亲,如果我早些见到你……或许我们此刻已是举案齐眉……”
单乌的手在袖子里有些迟疑地捏了捏拳,到底没有上前安慰。
“然后她就要说既然不知日后何时相见,不如今日冲动放肆不留遗憾了。”黎凰嗤笑道,“这种场面之下,她所陈述的事情十个男人有九个都会信以为真而且欣然接受,剩下一个,大概是她爹。”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在千鹤的咽喉轻轻颤动,就要再度出声的时候,单乌抢先一步开了口:“我知道公主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是不想接受公主的情义……但是,日后公主一定会后悔此事的。”
“坦白说,刚才那一瞬间,我在想,如果我开口邀请公主,不要管那什么王子提亲,不要管你父皇有什么命令,只需将手交给我,随我一同畅游天下,逍遥自在……公主你会不会答应?”单乌上前一步,半蹲在了千鹤的面前,抬头看向她那张已经挂满了泪水的小脸——那眼角斜飞的胭脂此刻已经被泪水化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比惹人心疼的点点花瓣一样的痕迹,好像先前做出的那些魅惑之意都只是表象,她的内心,依然是那个就算开心都拘谨得一板一眼的苍白少女。
“可是下一刻我便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单乌说得义正辞严。
“且不说我如今的修为境界与公主相比实在很是拿不出手……我现在根本就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太确定的流浪人,我可能是个魔头,可能是个江洋大盗,可能是个沾花惹草的淫贼,甚至很有可能还沾惹了某些要命的仇家,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单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依着自己脑壳坏掉的前提随口编着些耸人听闻的谎话,“又或者,我是不是曾经有过情人?乃至妻子?”
“这一切,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但是相反的,你的身后是将你养大的父皇,以及他精心为你挑选的夫婿,他总归是会为你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单乌说着,甚至伸手轻轻拭去了千鹤眼角挂着的那些泪珠,“归根到底,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你是希望我忘了你么?”千鹤的眼泪越发地止不住了,“可是,我这一辈子,却未必再能遇上如你这样,能够懂我理解我的人了。”
“你忍心看着我在无人明了的寂寞之中,承受那漫长的几乎不见终结的人生吗?”千鹤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责问之意。
单乌长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头顶上的月亮:“高天孤月,亘古不变,难道它真的就是寂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