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那日在巫山听到凤舞说胡宗宪有意剿灭徐海之后,心急如焚,一路之上不眠不休,先是一路狂奔到江陵渡口,然后坐船顺江东下,直到金陵,然后一路人不解衣,马不卸鞍地赶到了杭州,本想亲自劝说胡宗宪和陆炳,可留在杭州府的徐文长却告诉他二人已经去了宁波,出于朋友之谊,他向天狼透露了徐海现在的所在,天狼从昨天晚上开始,一路飞奔到此,可未料到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徐海被乱枪打成筛子一样,却是无能为力。
天狼狂吼一声,双目尽赤,拔出斩龙刀,就准备冲上去为徐海报仇,那成百上千的从船上跳下,正在屠杀徐海在码头上还没死的部众的陈东和上泉信之等人的余党,就是他想要杀掉的目标。
王翠翘突然一把抓住了天狼的胳膊,瞪大了眼睛:“天狼,你要做什么?!”
天狼恨声道:“夫人,我迟来一步,没能救下徐兄,现在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他报仇!”
王翠翘紧咬着嘴唇:“天狼,这时候千万,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贼人是有备而来,你这样去硬拼,只有,只有死路一条。我,我与阿海有约定,现在我有了,有了他的骨肉,请你,请你带我冲出去,先把孩子,孩子生下来,再找机会报仇。”
天狼一看王翠翘的肚子,眼见已经有七八个月大,即将临盆的样子了。他暗叹了一口气,上次在双屿岛与她动手时,竟然不觉她已经有了身孕,将近半年下来,王翠翘竟然已经快要生产了,大概也正因为大着肚子,因此徐海无法带她逃亡出海,也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了。
天狼咬了咬牙,低声道:“得罪了!”他蹲下身子,王翠翘吃力地爬上了他的背,天狼把斩龙刀缩到一尺,塞进了怀中,双足一顿,直接从另外一边的窗子飞了出去,却只听到身后的倭寇们都在大叫着:“追啊,休要放走了徐海的女人!”
而上泉信之的大嗓门更是让天狼的心中一团火都在燃烧:“徐海的女人是出了名的漂亮,就算大了肚子,一样可以等生了娃后给你们快活,都听好了,小阁老和胡大人有令,哪个捉住了王翠翘,就分给他当小老婆,哈哈哈哈。”
可是天狼一想到背上的王翠翘,就觉得有千斤之重,他今天在进入这庄园前一路也探查过地形,东面临海,南边和北边都是光秃秃的海滩,无可遁形,只有西边是一片密林,只要冲进这片林子里,也许还能借着林木的掩护,冲出一条生路。
天狼心念已定,健步如飞,背着王翠翘,如履平地,一连越过了两道院墙,出了庄外,即使是这样带着人施展轻功,也比那些海贼们快了许多,很快,那些嘈杂的倭寇的喧嚣之声,便渐渐地消散在了天狼的耳边,而他的身形则没入了那片密林,惊起了一片飞鸟。
王翠翘的头软软地靠在天狼的肩头,一言不发,而她的泪水把天狼的肩头濡得一片透湿,天狼心中一阵酸楚,他知道一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在自己面前死去,是何等的心痛,而她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却要忍辱负重,逃离男人战死的地方,既不能为他马上报仇,甚至也不能和他死在一起。
奔出五六里外,到了一处小山岩处,天狼并不熟悉此间地形,竟然奔到了一处绝壁,他心中暗叫不好,刚才入林之时,就隐隐觉得林中有高手埋伏,一直在后面偷偷地跟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上了胡宗宪和陆炳的当,只怕他们两人早知道王翠翘或者是徐海会从这密林里逃脱,所以在这里早早地布下了重兵,这一路下来,就是要有意地把自己逼上绝路,眼前的悬崖高达百八丈,又没了上次巫山那里的青藤,这样跳下去,自己也许会靠着绝世轻功保得一命,但若是带了现在已经行动不便的王翠翘,却是死路一条。
天狼一咬牙,转过了身,却只见对面的树林里一阵枝摇叶动,大批戴着铁面具,穿着大红官袍的锦衣卫高手各执兵刃,结成战斗小队而出,为首的几十名,胸前赫然绣着龙纹,竟然是龙组高手,粗略一数,足有六七十人之多,看来今天陆炳是把看家的老底全拿出来了,势必置徐海夫妇于死地而后快。
铁面龙纹的龙组高手之后,是几百名虎组和鹰组高手,他们围成了人墙,一身大红官袍的胡宗宪则骑着高头大马,在陆炳的陪伴下缓缓走出,立在人墙之后,十余名虎组高手飞跑过来,举起了盾牌,护住了胡宗宪和陆炳的身子。
胡宗宪轻轻地一挥马鞭,拨开了眼前的盾牌,对着远处几十步外的天狼大声叫道:“天狼,徐海已死,你已经被包围了,不用作无谓的抵抗,放下兵器吧,我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你的罪过。”
天狼把背上的王翠翘放下,让她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沧桑与悲愤,震得林中鸟飞兽走,他低下头,看着胡宗宪的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罪过?胡总督,你背信弃义,先招降,后杀降,这才是罪过,我天狼何罪之有,徐海和王翠翘又何罪之有?”
陆炳的脸色一沉,喝道:“天狼,你脑子坏掉了吗?竟然敢当着胡总督的面出此悖逆之言!徐海和汪直为祸东南多年,所杀军民数以十万计,如此滔天罪恶,不去清算才叫作天理难容,我们皇帝陛下英明,出奇计将这些倭寇分化瓦解,让其走投无路后投降朝廷,可是这些贼人却是心怀不轨,人在陆上,却暗中让其党羽继续为祸海上,难道你不知道,夏正夏指挥已经被那毛海峰残杀了吗?身为锦衣卫,不去维护朝廷,却帮着叛贼的家人逃跑,这就是你忠于国家的举动吗?”
天狼心中火起,怒道:“陆炳,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小人,若不是你们背信弃义,捉拿已经诚心归顺的汪直,毛海峰又怎么可能降而复叛!若非你们跟严世藩那狗贼串通一气,自以为聪明地收买汪直的手下,让其互相攻杀,又怎么可能让已经平静下来的东南沿海重起战火,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不惜把东南大事毁于一旦,你们跟严世藩一样,都是真正祸国殃民的败类,蛀虫!”
陆炳被天狼当着众多手下这样一通大骂,脸上挂不住了,黑脸涨得通红,怒道:“疯了,疯了,你这个叛徒,是想要造反吗?!”
胡宗宪摆了摆手,低声对陆炳说道:“只怕是令爱把我们的计划全盘向天狼透露了吧,不然他现在怎么会现身此地,又对我们的事情这么清楚?!”
陆炳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娘的,女生外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臭丫头。不过今天不管怎么说,一举消灭了徐海团伙,也算是奇功一件了,只是这王翠翘?”
胡宗宪刚毅的脸上,眼中杀机一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女人怀了徐海的孩子,必是祸患,就算留她一命,也得把那孽种做了才行。”
胡宗宪抬起了头,对着天狼高声喊道:“天狼,你引得汪直和徐海来降,为朝廷立下了大功,本官已经和陆总指挥一起把你的功劳上奏,皇上必有封赏,不要在这里为了这个叛贼的女人,自误大好前程啊。”
天狼一肚子气无从发泄,看到胡宗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胡总督,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一心为国,真心平倭的好官,可惜我错看了你,本质上你跟严世藩和他手下的贪官污吏没有任何区别。”
“你很清楚,那汪直和徐海满手的血债,招安他们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最后肯定还是要跟他们清算,以儆效尤的,这点本官在杭州的时候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在去双屿岛之前并没有异议,可去了一趟双屿岛后,回来就开始为他们求情,哼,天狼,你敢说你这样是出于公心吗?”
天狼朗声道:“胡总督,天狼在双屿岛上看到了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也深知海上这十万倭寇,非汪直不能制,汪直和徐海的罪恶确实当死,但既然已经招安,就应该信守承诺,饶其性命,一来是作为人,作为朝廷要言而有信,杀降不祥,二来现在就杀了他们,这些海上的倭寇群龙无首,只会失控地攻击打劫沿海各城镇,最后苦的还是沿海百姓,而你胡总督几年的心血,也会毁于一旦。”
胡宗宪的嘴角勾了勾,沉声道:“倭寇不过是一帮流寇而已,以前之所以能成祸患,不过是因为有汪直徐海这样的首领来组织,现在巨寇已经伏法,他们自然只会自生自灭,我水师现在威武雄壮,上次的海战中,一举消灭了陈思盼的团伙,战力足可以收拾这些小股的倭寇,天狼,你不用过份担心。”
天狼恨恨地一跺脚:“胡宗宪,上次海战若不是有汪直和徐海指挥,我军占了地利,又是突袭,怎么可能大胜,你这点不是不知道,却在这里强词夺理,分明就是给皇帝所逼,非要杀汪直徐海不可,还要找这些理由吗?”
胡宗宪的脸色一变,厉声道:“天狼,本官看在你曾经孤身入虎穴,为朝廷立下大功的份上,对你一再地客气,忍让,你不要不识好歹,既然你也知道,剿灭汪直和徐海是皇上的意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等臣子,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皇上的意思才行。”
天狼咬了咬牙,徐海已死,现在再怎么跟胡宗宪作口舌之争也是无用了,唯一的指望就是能保下王翠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为徐海留下一点骨血,以后再慢慢地向这些仇人们复仇。
想到这里,天狼低声对王翠翘说道:“徐夫人,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委屈求全,只要活下来,保住孩子,以后再作打算。”
王翠翘惨然一笑:“天狼,我已经全都听明白了,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她勉强地站起身,搭着天狼的肩头,向着胡宗宪行了半个万福,但因为身子太重,蹲不下去,只作了个样子,这一路在天狼的背上颠得够呛,也多少动了点胎气,即使这样程度的下蹲,也让她眉头微皱,香汗如雨。
天狼连忙扶住了她,她直起了身子,运起胸腔中的内力,说道:“贱妾自知亡夫罪孽深重,只是蝼蚁尚且偷生,贱妾此生别无他求,只愿落发为尼,遁入空门,还请胡大人成全。”
胡宗宪的浓眉一皱,面沉如水:“王翠翘,你不仅是徐海的女人,还帮他出谋划策,就连以前汪直徐海与朝廷间往来的公文,也多是你经手亲笔书写的,你敢说不是吗?”
王翠翘咬了咬牙:“胡大人,那时候你几次三番地派人混在商贩中来劝说我,甚至让女锦衣卫化妆成卖脂粉的婆子来与我接触,这些事情你忘了吗?当时你说要我劝徐海深明大义,回头是岸,我完全按你说的做,现在怎么又成了罪过。”
胡宗宪的脸色微微一红,咽了泡口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要争取你们归顺,自然不能校条行事,只是现在都得按王法来追求汪徐集团多年来的罪过,你作为徐海的妻子,也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日里也做了不少恶事,比如将掳来的货物与百姓卖往东洋与南洋,这其中你也有份参与,所以对于你来说,不适用那种孕妇免责,遁入空门也不允许。”
王翠翘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摔倒在地,幸亏天狼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秀目一转,说道:“胡总督,我不当尼姑了,请允许我生下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就算以后你要按大明律治我的罪,也等我先把孩子生下。翠翘没有别的指望,就这点最后的要求,还希望你能成全。”
胡宗宪面沉似水,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不行,这孩子是你和徐海的孽种,徐海聚众谋反,当夷九族,即使是婴儿,也罪在不赦,念在你曾经对徐海有所劝说,对朝廷也有过功劳的份上,本官可以执行朝廷给我总督特权,赦你一命,等你产下这孩子后,将你嫁给有功将士为妻,免了你没入掖庭或者教坊司之苦,如何。”
王翠翘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银牙咬得格格作响:“胡总督,你是铁了心不让这孩子活,对不对?”
胡宗宪点了点头:“不错,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天下的反贼!”
王翠翘突然仰天长笑,声音凄厉,声声泣血,谁都能听出她心中无限的悲伤与愤怒,天狼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这样状若疯颠,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完全披了下来,在这风中乱舞,居然从发末鞘开始,一头秀发渐渐地开始变白,只一瞬间的功夫,满头青丝居然象屈彩凤那样,变得如同霜雪一般。
天狼连忙说道:“徐夫人,你,你的头发?”伸出手想要扶王翠翘。
王翠翘已经状若疯癲,一把甩开天狼的手,后退了两步,这下直接站在了崖边,而几块山石,则被她的绣花凤履踩下了山崖,砸得崖下的草木一片悉索之声。
天狼大惊失色,他不敢上前了,生怕把王翠翘一个不留神弄掉下去,急得满头是汗,说道:“徐夫人,你千万别乱来,你还有事要做,你,你还有伊贺里的兄弟们要管。”
王翠翘惨然道:“天狼,你不用劝我了,我伊贺里的兄弟们,已经跟着我的夫君,尽数死在码头上,本来我已经全无生念,若非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这点徐海最后的骨血,早就冲上码头与徐海死在一起了。既然狗官冷血无情,连这孩子也不会放过,那我又何必向他这样低头?!”
王翠翘抬起了头,咬破了嘴唇,绝色的面容上尽是鲜血,连对面的锦衣卫们也都纷纷低下头,不忍再看这位绝世佳人现在的模样。她伸指入口,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弄得尽是鲜血,然后直指对面的胡宗宪,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挺拔的酥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而她那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怨念的话,被这山谷的风,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胡宗宪,你这个狗官,跟你的昏君一样,背信弃义,我王翠翘信了你的话,才引得徐海走上这条不归路,你以为你能靠这功入阁拜相吗?我呸,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吧!你这狗东西,必遭天谴,我王翠翘以血为誓,诅咒你胡宗宪同样被人背叛,不得好死,你胡家女子世世为娼,男子代代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