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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_162
    “……”李侍卫就像见了鬼似的,转过脸来盯了他半天,好像他是个前朝棺材里刨出来的小脚老太太,半晌才说:“末将可真说了,陛下别后悔。”
    吴谲被看得也有点莫名其妙,“讲。”
    李越把花串放下,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远处提着耳朵听墙脚的宫人们,重新又把花拿起来了。
    吴谲伸出手心,柔软清甜的淡紫花瓣上有一层薄薄的细绒,在他手心中缓慢地挪来挪去,横竖撇捺勾点连纵横方正。
    就像蝴蝶的翅膀在挠痒痒。
    吴谲没被蝴蝶挠过痒,可是深宫之中,毕竟也有蝴蝶曾经飞过小皇帝的窗前。
    李越这人气质风雅,写字却像说话一样用大白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吴谲年纪小脑子笨,故而格外浅显平易,“菜中无青绿。”
    确实如此。吴行一走,宗庙御膳陡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平素不太敢给小皇帝多吃的肉类摆得满桌都是——可这是盛夏,多得是新鲜物产。
    “菜中无青绿”,常人大概只觉得是膳房偷懒,但从小皇帝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宗庙显然已被暗中封锁。摄政王对名不副实的小皇帝忍了一年半,终于没能憋住,还是露出了森森的尖牙。
    吴谲对宫廷争斗的细枝末节有着某种天生的敏感,早已经为此惴惴了数日,还以为天下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
    李越又写:“早作打算。”
    吴谲其实装傻早已装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带着宫人夫子都把他当傻孩子糊弄——万万没想到还有个耳聪目明的李越能在他面前不装瞎。
    李越把他当皇帝看,偏偏他整个人都被系在摄政王的裤腰带上,完全是个盖玉玺的机器。机器而已,他没法作什么打算。
    吴谲足足有半天没动,微垂下头,看见自己银白的发梢被风掀起,拂过淡紫色的花瓣。
    “怎么办啊?”敏感早成、被迫迟钝的小变态弱声弱气地问。
    李越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意思大概是“你可是皇帝,你还能跑了不成?”
    吴谲从小就被他命短的父皇灌输了一脑袋“自生自灭”,又被怎么算计也死不了的皇叔手把手教会了“弱肉强食”,但李越横空插了一脚,破天荒地把他当个思想欠收拾的小孩收拾了几天,反而……
    也没什么反而。李越倒没能把变态教成圣人,只是把变态的心戳出了几个洞来,廉耻心就此变成了依赖欲。
    李越大概正在打算着回家找老婆事宜,又心不在焉地舔了口花蜜,只见小皇帝艰难生疏地扯了扯嘴角。
    这个表情有点难看——而且陌生。李越没领会到个中真意,忍不住问道:“陛下?”
    吴谲没能成功扯开嘴角,只好本能地扁了扁嘴。
    ……这个表情就有点似曾相识了。李越用屁股往后蹭了一步。
    吴谲没等他拉开距离,两颗眼泪倏地滚了下来。
    他生平四体不勤,此时竟然空前敏捷地一把伸出两个小龙爪子,死死抱住了李侍卫的护腕,无声地说了一长串字正腔圆。
    从那近乎嚎啕的面部表情推测,小皇帝说的八成是一句人话:“你带朕、你带朕走吧!”
    ——“死到临头”都没能把吴谲吓得七情上脸,外人看来,他仍然是四平八稳端着的小皇帝。可被人随手一戳,他竟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鼓起脸来临阵脱逃?
    李越要是能甩开他,估计想蹦起来指控他上辈子是个河豚。
    战场上的小兵还能躺下装死,丑姑娘怕嫁人也还能剃了头发当姑子,不好意思上集市卖瓜子的小货郎也能红着脸扭头就走……可皇帝要怎么逃?
    除了记仇,李越这人堪配一个“完”字。他敢拿一包药粉代替杀人,也敢背着摄政王帮小皇帝把药吐出来,可见此人不缺什么勇识胆略,难怪在尉都皇宫的时候天天带着吴谲到处晃,还敢自告奋勇跑到太医院去给吴谲拿乌发的丸药——人人都知道摄政王最反对小皇帝自己乱吃药。
    但刀尖劈到眼前的时候,他似乎总是不大想直面,代之以找到一个巧妙的角度,从那个罅隙里侧身而过。
    换言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越遵从圣训,不大想惹事掉脑袋。
    但吴谲凭空把这鼎大锅砸在李越脑袋上,李越整个脑袋陡然变得比锅还大,俊俏面容上堆满了不展愁眉,干干净净的袍子上抹满了皇帝的小龙鼻涕龙眼泪,耳朵边还不停萦绕着经久不散的龙涎香味的小儿啼哭声。
    两人一路走回寝殿,吴谲把门一关,哭得头昏脑涨,一边悄悄犯困一边偷看李越。
    李越满脸写着“小人真难养也”,面色黑如锅底,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