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约莫五六里,只见前面有十多人正相互搀扶着往前走,看样子多数都是带着伤,其中有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李文轩瞧着眼熟,心中一热,叫道:“高大哥!”
那人正是高老虎,此时高老虎左半个身子上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左臂上缠着绑带,看样子受伤不轻,而高老虎右手则拉着一个孩子,正是那小杨兴,李文轩大喜,当即下马上前,可高老虎却喝道:“狗贼!吃我一刀!”
高老虎身上有伤,还要分神照顾杨兴,出手比平时慢了许多,李文轩忙闪到一旁,避开了这一刀,说道:“高大哥,你别动手,我是来找杨兴的!杨大哥在哪?还有刘姑娘?”
高老虎原本还要动手,可听到李文轩相问,咬牙切齿的瞪了李文轩一眼,然后顿住了,仰面朝天,流下了两道血泪,说道:“好,既然你要问,我就告诉你,圣王力突围不成战而死,头颅被叛徒给割了去,杨夫人不愿意拖累圣王,在圣王突围之前就已经自尽了,你现在满意了吗?”
李文轩的眼泪涔涔而下,竟是口不能言,又看了看小杨兴,初次见这孩子的时候,只觉得他目光无比清透,今日再见,却见其中尽是血光戾气,叫李文轩心中都是一寒。
高老虎又叫道:“兄弟们上!这人恩将仇报,是他害死了圣王!”
李文轩忙从怀里取出了金牌,说道:“且慢!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高老虎一怔,叫众人都停了下来,问道:“圣王的金令怎么会在你手中?”
李文轩沉声说道:“杨大哥与他夫人数日前嘱托我,若是宝台山有失,便叫我凭着这金令来带走小杨兴,给他找个妥善去处,高大哥,你让小杨兴跟我走吧!”
高老虎叫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我不信!你定是从圣王的尸身上寻来此物,想要从我手里将孩子骗去!对不对?”
李文轩说道:“高大哥……”
高老虎怒道:“我不是你高大哥!”
李文轩顿了顿,说道:“好,就算你不信我,那我问你,如今到处都是岳家军,怕是有几千几万人在找这孩子,你带着杨兴又能走到哪里?”
高老虎一顿,说不出话来,他如今能逃到这里已经是万幸,是死了好几百个的弟兄才拼出来的血路,至于还能往前逃出多远,他心里也没底,但也知道多半都是死路一条。
杨兴忽然开口了,说道:“高叔叔,我娘告诉过我,说这位李叔叔是好人,说我要是见到他,就跟着他走!”
李文轩说道:“高……这下你可是信我了吗?”
高老虎默然,李文轩又道:“杨兴,过来,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杨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说道:“高叔,你怎么不走啊,咱们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将来好给我爹他们报仇啊。”
高老虎仰天长叹,看着身边的众人,想着自己曾经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如今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跟着自己,跟着自己走下去,怕是也再难活命,于是说动:“众人听令!”
这些人当即跪了一地,高老虎说道:“大势已去,大家不要再跟着我了,各自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闻言,无不落泪,高老虎又向李文轩说道:“你当真要保这孩子?”
李文轩说道:“不错!”
高老虎又道:“好,我信你!不过我也警告你一句,你若是想要用孩子来换你的荣华富贵,我高老虎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李文轩说道:“我绝对不会如此!”
高老虎转身说道:“你走吧!”
李文轩本想叫高老虎一起走,但看他此时仍是如此执着,怕是不管到了哪里都难有容他之地,只得长叹一声,拉着杨兴往来路走去。
李文轩刚走出丈许,猛的听见身后的人齐声痛哭,回头一看,只见高老虎的钢刀在手,鲜血正顺着刀刃一滴滴的打在蒿草上,可高老虎的头颅却是已经落地,他竟是挥刀自斩头颅自尽了。
杨兴看到了这情况,居然没哭,反而说道:“高叔,我将来一定给你报仇!”
李文轩跪下向高老虎磕了个头,随后抱着杨兴上马,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往前走去。
李文轩一路上暗暗盘算该将杨兴带往何处安置,想来想去,一路上又是听杨兴口口声声全是报仇的话语,李文轩只想叫他活命,却不想叫他跟杨幺一般兴风作乱,便起了莆田寺这么一个去处,莆田寺即是佛门之地,李文轩也与两位大师有些交情,想来求他们收留杨兴不难,说不定日子久了,也能叫杨兴忘掉这段仇恨。
李文轩打定了主意,便带着杨兴继续往前走,可走出没多远,忽然四周长草浮动,跟着就见这些蒿草之中冒出了数百名宋军的人影。
李文轩心道:“糟糕!”
杨兴却道:“叔叔,你杀了他们,给我爹娘报仇!”
李文轩说道:“不可胡说!”李文轩想要救杨兴不假,可断然不想因此再伤人命,但眼看着这些宋兵一步步靠近,围了上来,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正在为难,又见身后的江水中使出一条楼船来,船上所载的人不少,不过多是老幼妇孺,其中只有数人是兵丁打扮,并且看样子都是杨幺这一边的人马,船上的人看到了李文轩,当即有人叫道:“是太子,是太子,他还活着!”
那人的声音过后,打船上有一人挤到了船舷边上,说道:“在哪……李……文轩?”
这人便是黄佐了,李文轩正愁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身前的状况,猛的看到了黄佐,便是看到了一条生路,说道:“杨兴,小心了,我一会再来找你!”跟着手臂一挥,将杨兴向黄佐掷了过去,想叫黄佐先带着杨兴在水路走上一程,自己甩开了这些宋兵再来接他。
说来也是奇怪,李文轩将杨兴抛出去之后,众宋兵当即不再上前,反倒是全数看着李文轩的身后,李文轩心中猛的觉得一丝凉意来袭,回头一看,只见黄佐左手将杨兴按在船板上,然后右手手起刀落……
眼看着眼前血光四溅,小杨兴身首异处,李伟怒选只觉得胸中气闷郁结,竟是一个不稳,从小云雀的背上栽了下来。
黄佐向岸上的宋兵朗声道:“反贼杨幺亲属已经尽数伏诛,白马上的那位是自己人,大家不要误会了!”
岸上的宋兵听言,当即退去,李文轩扶着马鞍站了起来,指着黄佐说道:“你……”竟是气的厉害,口不能言。
黄佐沉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归顺岳元帅已久,只是为了剿贼大计,这才潜伏在杨幺身边作为策应,通传消息,至于这孩子……军令在身,我也是不得已为之。”
李文轩此时想要将黄佐痛骂一顿,可却不知道该骂他什么,若说黄佐是恶,那自己呢?自己与岳盈策反刘衡与杨钦,与黄佐的行为想必,对杨幺的伤害并不少什么,李文轩看到那船上的许多妇孺老幼,心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找刘衡还有杨钦的时候,盈盈一早就向他们担保过,说是可保他们家人无恙,只是盈盈当时始终不肯说是如何保全他们,如今看来,这些应当全是黄佐的功劳了,还有初到洞庭时用的苦肉计,表面上看着是岳盈陷害黄佐,但真相大白之后杨幺定然会对黄佐觉得愧疚,往后就算是怀疑谁,也再也不会怀疑黄佐了。”
李文轩叹道:“盈盈啊……原来这些你早就知道了,你却不告诉我……不告诉我……”
那楼船越来越远,越发的模糊,李文轩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李文轩转醒的时候,只见天上密密的乌云,看样子是要下大雨,李文轩心道:“大概是老天爷心里面也难受了……”
李文轩站了起来,见小云雀仍在身边陪伴,晕过去的这许多时间,小云雀倒是不曾离去,李文轩拍拍它的脑袋,说道:“没想到啊,你倒是一个好朋友,什么也都不会瞒我的,对不对?”
李文轩上了马,向岳州城所在走了过去,李文轩一路上心神不宁,一开始想到岳盈将这些事情瞒着自己,心中是十分的生气,但随着一声炸雷之后,豆大的雨滴落下,将李文轩浇了个通透,李文轩似乎清醒了许多,又觉得这些事情也怪不得岳盈,因为岳盈若是将什么都讲了,想自己心一软,保不准会将黄佐的事情告诉杨幺,李文轩此时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一醉方休,却又想找到岳盈,不需要她解释,只要能靠着岳盈,听着她说话的声音,挨着她坐上一会,或者是睡上一会,今生便是再无他求了。
等李文轩回到客栈,夜早已是深了,按说往常这么晚的时候,李文轩绝对不会去惊动岳盈,但今日经历了这些事情,李文轩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要散架了一般,拍着岳盈的门,说道:“盈盈,开门……”
很快,屋中亮起了灯光,岳盈开了门,见李文轩神色委顿,竟是全身湿透,忙道:“文轩,你……”岳盈看到李文轩的模样,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结果,声音也哽咽了。
李文轩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说道:“盈盈,跟我说说话好么?我好累啊。”
岳盈嗯了一声,说道:“我先给你倒杯水。”
岳盈见李文轩出门许久,一直都不回来,心中焦急的厉害,虽说是在睡觉,可一听见李文轩的声音,只穿着贴身的小衣,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上,就光着脚来给李文轩开门。
岳盈这一转身倒水,李文轩隐约听到了几声叮叮的铃铛声音,可此时心里头乱糟糟的也没在意,接过了水杯,喃喃说道:“杨幺死了,被人砍下了头颅,刘珍珍自杀了,高老虎也自杀了……”
岳盈小声问道:“那……杨兴……”
李文轩顿了顿,问道:“你早就知道黄佐是你爹爹的人了吧?”
岳盈轻轻点头,只等着李文轩来责怪自己,却不料李文轩只是轻叹道:“可惜……可惜我不知道,我本来已经找到了杨兴,可我糊里糊涂将杨兴交给了他,反而是害了那孩子……”
两人沉迷良久,岳盈握着李文轩的手,觉得他的手是越发的冰凉,怕李文轩给雨水冻坏了,便道:“文轩,我去给你取些干的衣服来,快些换了,免得着凉。”
岳盈这就起身去给李文轩拿衣服,可岳盈刚迈出两步,这叮叮当当之声又响了起来,李文轩此时已经不似刚回来的时候那般浑浑噩噩,将这铃声听的真切,心中一紧,险些叫出了声,跟着向这铃声传来的地方看了过去,只见岳盈的脚腕上系着一枚金铃。
这金铃原本是一对,铁铃儿手中有一枚,又送了李文轩一枚,乃是当年他们两个人的定情之物,庐州渡全村被屠杀之后,李文轩寻找铁铃儿,却始终不得音讯,便当她是与其他村民一通遇难了,可今日猛的看到铁铃儿的金铃出现在岳盈的脚踝上,李文轩如何不吃惊。
李文轩揉了揉眼睛,怕自己是眼花看错了,可那金色铃铛还有清脆的铃声都是真真切切的在眼前,怎会有错?
李文文轩失声叫道:“铃儿姐……”
岳盈适才看到李文轩回来,一时情急,将金铃铛的这件事情忘记了,但听李文轩猛的叫了一声“铃儿姐”,岳盈的整个人就像是被刺痛了一下,好半天都是一动不动。
李文轩回过了神,又道:“盈盈……这铃铛……是……是我铃儿姐的?”
岳盈缓缓转过身,说道:“是……的。”
李文轩心中急切,一把拉住岳盈,问道:“我铃儿姐呢?这铃铛怎么会在你这里?”
岳盈想要开口,可李文轩急切之下用力太大,竟是疼的岳盈无暇开口讲话,却又不想喊疼,强忍着竟是将嘴唇都咬破了。
李文轩看到岳盈嘴上渗出了血,慌忙松了手,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岳盈也不顾去看手臂被李文轩抓成了什么样子,只弯过身,摘下了铃铛,说道:“我见过你的铃儿姐,是她将铃铛送给我,也是她告诉我,叫我瞒着你的。”
“铃儿姐还活着……铃儿姐还活着……”李文轩忽悲忽喜,迷迷糊糊的将一句话念叨了好几遍。
岳盈摇着李文轩说道:“文轩,你别这样,叫我看着好害怕。”
李文轩问道:“她在哪?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是不是……是不是你不叫她见我?”
“你!”岳盈心里委屈的很,强忍住泪水,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夜袭金兀术营寨的事情吗?”
李文轩说道:“记得,怎么了?”
岳盈说道:“你与晴雪被金人擒住,我一人带着你的青霜剑在金营中乱闯,进了一顶专住女眷的帐子,里面有一位怀着身孕的女子,她认得我手上的青霜剑。”
李文轩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岳盈继续说道:“我本来不信她,还当她是想要设计擒我,可后来她取出了这金铃,与你随身带着的铃铛是一模一样,这一切绝对再没有假,然后我就告诉他你被金人擒住,也是她在暗中相助,咱们才能脱身的。”
李文轩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是告诉我,我一定要将铃儿姐救出来的,金人虎狼,怎么能叫她一个姑娘家留在哪里面?”
岳盈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哭道:“你当我没有劝吗?可是她说什么都不答应,还叫我瞒着你,你叫我怎么办?”
李文轩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盈说道:“文轩,你想想,她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李文轩心道铁铃儿定是陷入金人手中受了侮辱,心中一痛,加上白天的急火,二者相冲之下,“哇”的吐了一口血。
岳盈忙道:“文轩,文轩……你怎么了?”
李文轩眼泪纵横,说道:“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我只顾着自己潇洒快活,却是叫我铃儿姐留在那里受苦,我对不起铃儿姐,我对不起铁伯铁婶!”跟着就一连打了自己好几个打耳光子,
岳盈抱着李文轩的手臂,说道:“文轩,不是你想的这样的,你铃儿姐住的帐篷,比寻常武将住的帐篷都要好,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还有丫鬟专门伺候着,她没有受苦,那个……看得出来那个人待她很好的。”
李文轩心里认定了铁铃儿是在金人哪里受苦,听了岳盈的这些话,只是苦笑,哪里还肯相信?
李文轩将岳盈抱紧,搂在怀里,说道:“盈盈,原谅我,我不能跟你去临安了,我得去找我铃儿姐。”
岳盈哭的厉害,想要说“不”,可这个字却是难以出口。
李文轩紧闭着双眼,说道:“等我……等我回来……”李文轩不敢看岳盈的神色,怕是要多看一眼,这句话就会舍不得讲出来。
雨一直下,千里萧萧,乱了一池洞庭清水,也伤了一颗玲珑剔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