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晌午,早春的暖阳才堪堪驱散河上蒸腾的晨雾,沉寂的金陵古城缓缓揭开它神秘的面纱,继续述说那从前朝磨洗至今的往事。
下游的秦淮河畔,青旗招展,一些酒楼刚刚开张,那些梨园书苑此时还关着门,有人在里面“咿呀呀”吊着嗓子,迎接晚景时的演出。
这样的热闹场面怎可少了花街柳巷?君不见,吊脚小楼、花团锦绣、胭脂香里,一些莺莺燕燕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就连那江中的绣船,也有纤腰楚楚,明镜的江水映衬着一张张艳抹的容颜,竟也多出几分秀色。
此时,一座金顶大船在江中缓缓前行,比起一般的绣船渔船要气派得多,无论岸上行人还是江中过客,都难免对这大船多看几眼。
这是一艘龙船,船首被做成金龙形状,但仔细看去,这金龙只有四爪,乃是一只蛟龙。金陵曾为本朝旧都,在旧都中敢用龙船代步的,人们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金陵王。
有好事者便猜测,金陵王许久未出,这一次龙船代步,必是有大事发生,瞧龙船挺近的方向,乃是秦淮河下游,那个地方值得王爷一去的,也只有贡院了。
王爷惜才,难道是贡院里有才俊横空出世,惊动了王爷?
人们只能猜测,但也有人小声嘀咕,说贡院对面就是八艳十绝的居所,王爷是去逍遥也。
龙船飘过,人们也只能胡乱猜测,随后埋头自己的工作,正应了那句话,公子王孙家里事,平头百姓怎得知?
龙船过后不久,江上又飘来两条绣船,这两条船可就普通多了,明眼人一看到船上腰肢款款的船娘,就不由露出会心的笑,显然这两条绣船,今日都有了生意。
两船并列前行,船头上的艄公气色很不错,今日他们遇到了大主顾,要租用他们的船一天。
其中一条船上,一群人围着一名病怏怏的少女打转,艄公看到那少女也不由得暗叹惋惜,只见她倒也是个美人胚子,但那小脸瘦削,眼眶身陷,显然已并入膏肓了,这样的年纪得了如此重病,夭折是迟早的事。
另一条船上,躺着两名醉醺醺的少年,明明都已醒酒了,却仍有些分不清东西,不断摇着头想要快点清醒过来。
这两人自然就是沈扬和冒晨,早间喝的酒太过浓烈,导致他们现在都未曾完全醒酒,感觉飘飘然。
他们正在前往河下游一个地方,因为经过沈敖和秦明的多方打听,虽然并未找到曾经救助小寻的那位琴曲艺人,却打听到居于下游的一位奇女子,不仅精通音律,也颇有医名。
如果只有音律和医名,沈敖或许不会如此迫不及待租了两条绣船就要过河,真正打动他的是最后一条——这奇女子有个名号,人称“针神曲圣”。
沈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年那位琴曲艺人救助小寻,就是用一种神奇的针线妙法。
船行悠悠,水波逡巡,不久后,沈扬终于好些了,坐起身来,而冒晨仍然晕乎乎。
第一条船上人太多,两船的船娘只好来到沈扬这边,她们都涂了很重的脂粉,身上带着浓郁而廉价的桃花香,似乎要让人更加沉醉。
绣船里空间倒也宽敞,沈扬和冒晨各自躺在一边,被一张帘子分隔开来,两名船娘默契地一人照顾一个。照顾沈扬的船娘看到他醒过来,便欠身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客官,需要吃点什么吗?”
沁人的桃花香入鼻,沈扬顿时又觉得有些头晕,连忙摇头。
这船娘柔媚一笑,忽然将身躯贴在沈扬背上,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那官人需要别的什么吗?”
沈扬心中一荡,只觉背后像是触电一般,明明靠上了某种极柔软之物,却浑身不自在,有一团火在小腹灼烧。
他自称帅侠,言谈无忌,也的确见过不少倾世的容颜,但像这样零距离接触的,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感觉很不对劲。
“等、等一下,我还有点头晕。”沈扬狼狈无比,连忙躲开船娘,将头伸向船帘外面,大口喘气。
那船娘也愣住了,随后掩嘴一笑:“原来是位小初哥,既如此,妾身先去给你烧一壶醒酒汤。”
这船娘倒也大方,丝毫不见难为情,笑吟吟去了,却害得沈扬全身僵硬了半天。
沈扬不知道的是,像这样的船娘在秦淮河上处处可见,一般都是绣船艄公的妻子或落魄的风尘女子,她们在船上既是侍女又可卖身,一些人还会些曲艺,只为赚取生计。
不久后,这位船娘再次进入舱中,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浅笑道:“小官人,喝点热汤,酒劲很快就过去了。”
沈扬尴尬点头,接过姜汤大口喝下,其实他并未尝出汤的滋味,但喝完之后,果然觉得头晕好了很多。
船娘约莫三十出头,笑容很甜,只是那妆容实在太重,充满风尘味,明明近在眼前,却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她似乎是觉察到了沈扬的刻意避让,笑容也渐渐淡下来,只轻轻叹道:“如官人这样的人物,的确不是妾身所能接触到的,唯有那八艳十绝才能配得上。”
沈大帅侠罕见地语无伦次起来:“你……你别做这个了。”
船娘莞尔,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做这个,妾身还能做什么?小客官莫非要替妾身赎身?”
沈扬低头,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叹道:“我做不到。”
船娘早料到这结果,摇头笑道:“小官人是好心人,可惜,是妾身生错了年时,若是妾身再年少几岁,也许会誓死追从你哦。”
她这当然是在说笑,只为让沈扬欢心,但她随后也渐渐失神,望着窗外江水喃喃道:“如今这世道不同往日了,能欢娱一天便是一天,我虽是贱民,却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四面凋敝,饿殍遍野,后金人都快逼近帝都了,那些王孙公子还在醉生梦死呢。”
沈扬一愣,没想到区区船女,竟也知道国家危难,比之帝都那些公主郡主不知强了多少,可惜,这样的人却只能流落风尘,叫人叹息。
两人望着那涛涛江水,久久无言,许久之后,外面传来艄公的叫声:“锦姑娘,快叫醒两位公子,到岸了。”
船娘应了一声,对沈扬笑道:“小官人,看来你我缘尽了呢。你们将要去的这地方可是咱们金陵城最有名的销魂地,八艳十绝都住在这里,妾身你看不上,但到了这个地方,你的童子身恐怕再也难保。”
沈扬直咧嘴,这女人说话太直接了,让人无语,但他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锦盒递给她。
“你叫锦姑娘,我会记住这个名字。收好它,也许将来,我们还会再见。”
锦姑娘并未打开盒子,只是抿嘴一笑:“小官人,这是定情信物吗?”
沈扬一个趔趄,连忙走出了船舱,此时两条绣船都已经靠岸,沈敖几人已经先行登岸,只等他和冒晨出来了。
沈扬上岸时,正好看到冒晨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立刻大呼不妙,他刚才和冒晨的船舱只有一纸之隔,对话估计都被偷听了。
果然,上岸后,冒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淡淡道:“小初哥,你好。”
沈扬腻歪之极,快步追上前面的沈敖几人,但才追上,就见天圣女猛然转身,对他投来一个凶恶的眼神,如果不是她还背着小寻,沈扬觉得她很可能会冲过来与自己大战。
秦明带路,众人一路前行,让沈扬无奈的是,这一路走来,路边果然尽都是莺歌燕语,仿佛进入了大观园,但他们都没有观赏停留的心思,小寻病情一再加重,最近几天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
再往前走一段,众人来到一处修剪精心的竹园,满眼青翠彰显此地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挺拔的剑竹与路上的莺莺燕燕形成鲜明对比,让人眼前一亮。
走的近些,不难发现,竹园中央竟还有一座精致的三层竹楼,匠心巧妙,楼层间用一截截坚固的苍竹编成螺旋竹梯,可供上下。
这本是一副美景,于从花之中得见绿地,更加显得其英气勃发,但不美的是,此刻小楼下方正围着一群人,个个锦衣华服趾高气扬,如果不是楼下有一群人拦住了他们,他们恐怕早就登楼而上了。
有人叫嚣:“董姑娘,王爷亲自到来,你都避而不见,这是何意?”
然而,无人回答,小楼上似乎并无人在。
“董姑娘,何必故作矜持?王爷乃皇亲贵胄,你却不过是一歌伎,在这金陵之地,你就算有针神曲圣的封号,也只流传于裙裾之间,怎能在王爷之前显摆?”
这话已经说得很尖酸直白了,生在金陵,谁敢与金陵王不睦?那真是找不自在。
竹楼上小窗打开,传来一个幽幽的叹息声:“金陵王,妾身今日有恙,你请回吧。”
这声音听起来如沐春风,当真如同天籁一般,被华服众人围在中间的中年男子几乎立刻就酥软了腿,目光灼热地看着楼上。
远处的沈敖等人刚刚赶到,也听到了这声音,沈敖和沈扬叔侄二人几乎立刻眼中绽放神采,对这声音早就记忆犹新了。
“真的是她!”沈敖心怀大慰,连月来所有的不愉快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