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么?那个容明道发出追查令,打算揪出那个少年郎呢,”距离风月槛已有数百里的一座茶楼里,忽然传出嘈杂的议论声。
“可不是么,看来在沉香姑娘前面丢了面子,可是气得不轻呢,也不知道那了不得的少年郎人在何处。”
“总不会来我们这样的小镇吧,”一个老者嘿嘿笑了一声,朝着地面呸了一口:“容明道纯碎是活该,到处抓掘星奴,填充进入天外星林队伍的人数,丧尽天良,作孽呦。”
顾行正打从茶楼下经过,忽然听到楼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神秘兮兮的提起风月槛中清晨发生的事情。
他倒是没兴趣听与自己相关的市井八卦,但忽然听说他们提起天外星林,稍微思索,随即进入茶楼要了一壶清茶,随便捡了个背光的角落坐下。
此刻夕阳坠空,只有最后一缕晚霞依依不舍的蜷缩在天空,与广饶的苍穹缠绵悱恻,映出漫天红霞,依依不舍。
顾行之所以出现在这儿,完全是感觉到了鸾儿和小家伙的气息,并非因为知道容明道在追查他,因而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
这个地方,是星幻圣域五个外围村落环绕的小镇,从处在中心的茶楼望出去,家家炊烟,户户烧火做饭,充满恬淡的生活气息,也只有这些鳏寡孤独的老人,才会在这个时候留在茶楼中闲话,以打发寂寞漫长的岁月。
“那个容明道居然在找哥?”顾行举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莫名其妙,就是因为早上的事情?无聊。”
顾行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才不想惹上麻烦,没想到因为莫沉香的关系,他不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他。
“酒怎么还不上来?怕老头子我给不起钱么?”
忽然,顾行听到邻桌一个白发老者忽然‘咣咣’的敲着桌子,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朝着店主吆喝。
茶楼本不卖酒,但小镇营生有限,这处茶楼也就兼带消受一些散酒,也都不是什么好酒,只是穷人和苦力才会到这里来解个酒瘾。
“刘老头,不是我不肯给你酒,从上个月你就这么说,我这也是小本买卖,哪里禁得起你这么赊账?”店家站在柜台后面,脸上也是一副为难的表情。
“给!我怎么就不给你钱?你等着,等我儿子大宝回来了,一定将我老头儿欠下的账都抹平!”那白发老头儿大声拍着桌子:“酒,快点给我酒。”
“刘老头,你就不要痴人说梦了,”掌柜用抹布擦着柜台,没有动弹的意思:“大宝被容家抓了掘星奴,根本回不……”
“住嘴!”刘老头同桌的一个老者,黑色长衫的肩膀上打了快补丁,颤颤巍巍的指着掌柜:“臭嘴没有个把门的,别什么都乱喷,我这里有钱,给你。”
说着,他伸手去怀中摸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的掏出几只铜板,一个一个排在桌子上:“这够不够?”
掌柜撇了撇嘴:“刘老头儿上个月欠的酒钱就有二十个铜板,你这还不够还他酒钱呢,拿什么买酒?再说了,老张头,你儿子几年前就被抓了掘星奴,根本就不可能回来了,还是留着这几个铜板吧,别连棺材都买不起。”
“佟掌柜,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张老头气得浑身打哆嗦。
“怎么说话?”掌柜不想再和他们磨叽,冷哼一声:“凭良心呗,我是为了你好,劝你多留几个棺材本。”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刘老头儿晃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倔强的抻着脖子:“等我儿大宝回来,看我不让他打断你的腿,大宝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啊……”
刘老头儿虽然语气很强硬,但越说到后来声音越小,眼圈也慢慢的红了。
那张老头虽然什么都没说,两只手却无力的垂到身体两侧,神情痛苦酸楚,瞬间就像是又老了十岁。
他们旁边深蓝衣衫的老者,情绪最为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停伸手抹着眼泪。
人躲不过岁月的无情,更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三个老人耄耋之龄,却要忍受这种嘲笑和讥讽。
但他们根本没法儿反驳,也没有任何能力反驳,只能任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身上,拉长他们孤独寂寥的身影,或许还能感到一点残存的自然温暖。
“啊!”
忽然,掌柜发出一声惊叫,痛苦的捂着被抽红的半边脸。
“谁?谁他妈敢抽大爷?”掌柜嗷的吼了一嗓子,不住看向四周。
‘叮当叮当。’
与此同时,一抹银光掉落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在渐渐暗下去的夜色中,散发着金属柔和珍贵的光芒。
刚才抽在掌柜脸上的,正是这抹银光。
“够不够?”顾行抬头,神色凌冽漠然的看着掌柜,又重复了一遍:“够不够?”
“什、什么?”掌柜明白是顾行抽了他的脸,但看到柜台上那么一大块银子,顿时声音软下来,低声下气的赔笑道:“大爷您说什么?”
“这些老人家的酒钱,”顾行指了指三位老者,言简意赅。
银色的光泽,在掌柜一红一白的两面脸上映出贪婪,他连忙抓起柜台上的银子,放在嘴里用牙狠狠咬了两下,不住的对着顾行点头:“完全够,大爷您要吃什么?小的这就给您准备。”
顾行给他的银子,足足有三十两白银,可等同于他小半年的盈余,为了三十两银子,别说让他被抽一巴掌,就是抽得满身是巴掌都没问题。
“给老人家上酒,去买最好的酒来,”顾行懒得再看掌柜,头也不抬的直接吩咐道。
“是是是,小的去去就回,三位老人家,您三位就好好在这儿等着小的吧,”有了钱,掌柜的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急冲冲的抱着银子冲了出去。
“小人啊……”刘老头儿叹了口气,对着顾行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要么我们三人的老脸,哎……”
他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如果还有儿子大宝在,说什么也不会受到这种鸟气。
“老人家不必言谢,不过是举手之劳,”顾行可怜三位老人家风烛残年的遭遇,只是摆了摆手。
“少年郎,如果不嫌弃三个老头子,就一起过来吃点菜吧,”黑色长衫老人见顾行是一个人,年纪又不大,抬手邀请道。
“是啊,一起坐坐吧,”蓝色衣衫的老人想起被抓走的儿孙,有些热切的盯着顾行。
“那就多谢三位老人家了,”顾行也不推辞,让恰好赶回来的掌柜上了些茶点小菜,这才将他哄走。
“大爷,您有什么事就再吩咐,小人随叫随到,”掌柜撅着肥硕的大屁股,恭敬的谄笑退下。
顾行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根本不屑与这种小人说话。
三个老头儿常年寂寞,忽然有了顾行陪他们说说话,又有好酒好菜,一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很快喝得面露红光,话多了起来。
“少年郎,老头儿我劝你呀,还是不要留在这个地方的好,”蓝衣老者夹了口菜,皱眉说道:“不太平呀,这年头,我们这种穷苦人,活得不如猪狗啊,无论在哪儿,都要低人一头。”
顾行从始至终都没有显露修士的身份,不想让这三位老人家惧怕,至于刚才用银子摔上掌柜的臭脸,只被他们三人当作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武夫罢了。
否则,一旦他们知道顾行修士的身份,别说一个桌子吃饭了,恐怕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修士和凡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壁垒森严,顾行虽然觉得很无奈,却也只能向他们隐瞒。
“老人家,我刚才听你们说起容家抓掘星奴……”顾行怕勾起三人的伤心事,欲言又止。
黑衣老者点了点头:“哎,就是这个,不止容家,还有天星院的吴家和地星院的金家,每到天外星林开启的时候,就会抓我们这些普通人去做掘星奴,要是自愿去的,还有一点金钱的补偿,但就为了那点钱,又有谁愿意去送命呢?”
“如果不去就好了,”顾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却还是这么说道。
刘老头晃动满头白发,已喝得有些高了:“不去?人数不够的时候,根本由不得你去不去,我那大宝,就是被修士搜出来抓走的,因为我们家老伴儿将大宝藏起来,还被容家那些畜生活活的掰断了一条腿,不出半年……啊!我的儿啊!我的老伴儿啊!”
他说到悲愤之处,捶胸顿足,连声哀嚎,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珠里滚落出来,令人觉得分外的凄凉,惨不忍睹。
“刘老头儿,快别说了,你想找死么?”黑色长衫老者慌忙的向茶楼外面看了看,捂住了刘老头儿哀嚎的嘴:“那些修士那么大的神通,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么?你的话要是被容家知道了,还想活么?”
“这是什么世道啊!”刘老头儿愣神半晌,好久才缓过来,脸上还挂着浑浊的泪水,喃喃道:“这种世道,就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哈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三个老人齐齐一声长叹,愁眉紧锁。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桌子上是何时多了足够他们后半辈子用度的白银,也不知道顾行是何时悄然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