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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费总理的会客厅里面的陈设都能表示他是一个办慈善事业具有热心和经验的人。梁上悬着两块“急公好义”和“善与人同”的匾额,自然是第一和第二任大总统颁赐的,我们看当中盖着一方“荣典之玺”的印文便可以知道。在两块匾当中悬着一块“敦诗说礼之堂”的题额,听说是花了几百圆的润笔费请求康老先生写的。因为总理要康老先生多写几个字,所以他的堂名会那么长。四围墙上的装饰品无非是褒奖状、格言联对、天官赐福图、大镜之类。厅里的镜框很多,最大的是对着当街的窗户那面西洋大镜。厅里的家私都是用上等楠木制成。几桌之上杂陈些新旧真假的古董和东西洋大小自鸣钟。厅角的书架上除了几本《孝经》、《治家格言注》、《理学大全》和些日报以外,其余的都是募捐册和几册名人的介绍字迹。
    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小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当差的进里面去,好像对着一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里面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老爷在五太房间哪。”我们从这句话可以断定费总理底家庭是公鸡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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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可以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
    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
    底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
    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
    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一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
    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
    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可以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底度数,体质底柔弱也很相称。他
    那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
    决不能使他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现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
    他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最近发展的情形。从他的话里我们知道工厂的
    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
    半是织袜、花边、裁缝,那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路也
    很好,依理说应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
    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
    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的证据。黄先生现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
    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可以使书架上
    那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
    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像有女人哭骂的
    声音,隐约听见“我是有夫之妇……你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
    了。午饭刚完,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回报
    说:“二爷来了。”
    二爷是与费总理交换兰谱的兄弟。实际上他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
    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账,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账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字,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哔罗哔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大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个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
    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哪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底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什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留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容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容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那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儿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儿又要人挂那样的旗。”“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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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叮咛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口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来,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女儿心
    一
    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
    心惊胆战,因为杀满洲人的谣言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这年的夏天,一个正要到任的将军又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被革命党炸死,所以在这满伏着革命党的城市,更显得人心惶惶。报章上传来消息都是民军胜利,“反正”的省份一天多过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预备挂冠归田;有些还能很骄傲地说:“腰间三尺带是我殉国之具。”商人也在观望着,把财产都保了险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门。听说一两日间民军便要进城,住在城里的旗人
    更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真怕汉人屠杀他们。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个人,每天为他自己思维,却想不出一个
    避免目前的大难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个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隶属正红旗
    下,同时也曾中过举人;这时在镇粤将军衙门里办文书。他的身材很雄伟,
    若不是颔下的大髯胡把他的年纪显出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岁的人,
    那时已近黄昏,堂上的灯还没点着,太太旁边坐着三个从十一岁到十五六
    来吧。”趾儿抽噎着走到眼前,依着母亲的膝下。母亲为她捋捋鬓额,给她
    擦掉眼泪。
    他捋着胡子,像理会孩子的哭已经表达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娘是很聪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随即站起来又说:“我先到将军
    衙门去,看看下午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就回来。”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门去
    了。
    风声越来越紧,到城里竖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乱,逃的逃,
    躲的躲,抢的抢,该死的死。那位腰间带着三尺殉国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紧紧地,领着家小回到本乡去了。街上“杀尽满洲人”的声音,也摸不清是真的,还是市民高兴起来一时发出这得意的话。这里一家把大门严严地关起来,不管外头闹得多么凶,只安静地在堂上排起香案,两夫妇在正午时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头,表告了满洲诸帝之灵,才退入内堂,把公服换下来。他想着他不能领兵出去和革命军对仗,已经辜负朝廷豢养之思,所以把他的官爵职位自己贬了,要用世仅资格报效这最后一次的忠诚。“他斟了一杯醇酒递给太太说:“太太请喝这一杯罢。”他自己也喝。两个男孩也喝了。趾儿只喝了一点。在前两天,太太把佣仆都打发回家,所以屋
    里没有不相干的人。
    两小时就在这醇酒应酬中度过去。他并没醉,太太和三个孩子已躺在
    床上睡着了。他出了房门,到书房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捧到香案
    前,叩了头,再回到屋里,先把太太杀死,再杀两个孩子。一连杀了三个
    人,满屋里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疯人一样。看见他养的一只狗正在
    门边伏着,便顺手也给它一剑。跑到厨房去把一只猫和几只鸡也杀了。他
    挥剑砍猫的时候,无意中把在灶边灶君龛外那盏点着的神灯挥到劈柴堆上
    去,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正出了厨房门口,马圈里底马嘶了一声,他于是
    又赶过去照马头一砍。马不晓得这是它尽节的时候,连踢带跳,用尽力量
    来躲开他的剑。他一手揪住络头的绳子,一手尽管望马头上乱砍,至终把
    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经昏迷了,扶着剑,瞪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发现麟趾不在屋里,刚才并没杀她,于是提起剑来,满屋里找。他怕她藏起来,但在屋里无论怎样找,看看床底,开开柜门,都找不着。院里有一口井,井边正留春一只麟趾的鞋。这个引他到井边来。他扶着井栏,探头望下去;从他两肩透下去的光线,使他觉得井底有衣服浮现的影儿,其实也看不清楚。他对着井底说:“好,小姑娘,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有主意!”他从地上把那只鞋捡起来。也扔在井里。
    他自己问:“都完了,还有谁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门里还有一匹马,它也得尽节。于是忙把宝剑提起,开了后园的门,一直望着衙门马圈里去。从后园门出去是一条偏僻的小街,常时并没有什么人往来。那小街口有一座常关着大门的佛寺。他走过去时,恰巧老和尚从街上回来,站在寺门外等开门,一见他满身血迹,右手提剑,左手上还在滴血,便抢前几步拦住他说:“太爷,您怎么啦?”他见有人拦住,眼睛也看不清,举起剑来照着和尚头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闪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夺他的剑。他已没气力了,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门开了,老和尚先扶他进去,把剑靠韦陀香案边放着,然后再扶他到自己屋里,给他解衣服;又忙着把他自己的大衲给他披上,并且为他裹手上底伤。他渐次清醒过来,觉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记起方才砍马的时候,自己的手碰着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给他裹的布条解开看时,才发现了两个指头已经没了。这一个感觉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虽然每日屠猪杀羊,但是一见自己底血,心也会软,不说他趁着一时的义气演出这出惨剧,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护生命的警告,去了指头的痛楚已经使他难堪,何况自杀!但他的意志,还是很刚强,非自杀不可。老和尚与他本来很有交情,这次用很多话来劝慰他,说城里并没有屠杀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这样嚷,也不过是无意讲的话罢了。他听着和尚底劝解,心情渐渐又活过来。正在相对着没有说话的时候,外边嚷着起火哨声、锣声,一齐送到他们耳边。老和尚说:“您请躺下歇歇吧,待老衲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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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了寺门,只见东头马太爷底房子着了火。他不声张,把乌老爷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渐次昏睡过去,然后把寺门反扣着。走到乌家门前,只见一簇人丁赶着在那里拆房子。水龙虽有一架,又不够用。幸而过了半小时,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几间房子拆下来,火才熄了。
    和尚回来,见乌太爷还是紧紧地扎着他的手,歪着身子,在那里睡,没惊动他。他把方才放在韦陀龛那把剑收起来,才到禅房打坐去。
    二
    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有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跻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那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底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底毛发都吓竖了。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抖擞。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
    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
    道,本要去拿些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
    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
    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
    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
    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
    边,槽里和地上底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
    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里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
    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
    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
    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
    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
    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
    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
    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
    边一棵榕树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
    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
    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
    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
    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往前跑。她慢慢
    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
    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几间茅屋,
    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那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老伯父,请告诉
    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三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的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的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的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的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鹤却已唱过好几段宛啭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着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入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的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间:“你真信有神仙么?”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的话我都信。”“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见过罢。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的亲人,你听过这
    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的石头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云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那一边。那班人听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他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罢,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光,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哗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贼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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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
    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
    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
    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
    老祖父,求他们放他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 ”
    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
    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
    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
    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
    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
    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
    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里。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
    饭,端茶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
    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
    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
    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
    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
    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呶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
    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么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罢。”“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你愿意跟那强盗?”
    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她们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个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四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生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跷、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
    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过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
    候他们各人都紧伏在两箱行头上头,没看见麟趾爬起来,到人散后,就不见她躺在地上。老黄无奈,只得收拾行头,心里想这定是老杜设计把麟趾抢走,回到庙里再去找他计较。艺场中几张残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边。老鸦从屋脊飞下来啄地上残余的食物;树花重复发些清气,因为满身汗臭的人们都不见了。
    黄胜找了老杜好几天都没下落,到郭太子门上诉说了一番。郭太子反说他是设局骗他的定钱,非把他押起来不可。老黄苦苦哀求才脱了险。他出了郭家大门,垂头走着,拐了几个弯,蓦地里与老杜在巷尾一个犄角上撞个满怀。“好,冤家路窄!”黄胜不由分说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两只眼睛瞪得直像冒出电来,气也粗了。老杜一手揸住老黄的右手,冷不防给他一拳。老黄哪里肯让,一脚便踢过去,指着他说:“你把人藏在那里?快说出来,不然,看老子今天结果了你。”老杜退到墙犄角上,扎好马步,两拳瞄准老黄的脑袋说:“呸!你问我要人!我正要问你呢。你同郭太子设局。把所得的钱,半个也不分给我,反来问我要人。”说着,往前一跳,两拳便飞过来。老黄闪得快,没被打着。巷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巡警也来了。他们不愿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几句话,使教众人拥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黄,又走过了几条街。老黄说:“若是好汉,便跟我回家分说。”“怕你什么?去就去!”老杜坚决他说。老黄见他横得很,心里倒有点疑惑。他问:“方才你说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给你钱,是从哪里听来的狗谣言?”“你还在我面前装呆!那天在场上看把戏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脚。你还瞒谁?”“我若知道这事,便教我男盗女娼。那天郭太子约定来看人是不错的,不过我已应许你,所得多少总要分给你。你为什么又到场上捣乱?”老杜瞪眼看着他,说:“这就是胡说!我捣什么乱?你们说了多少价钱
    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叶。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
    着,头也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么?”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么?”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那里见过的。”她
    的声音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地,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
    还是她想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么?”“不错呀,我姓廖。”“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怎么认
    得我?”“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吗?”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
    便是当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么?”“她么?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
    牛现在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罢。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么?”“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
    帮助收拾东西去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看还是等乱过去,从长慢慢地打算罢。这两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险多。”
    麟趾目送着廖成走出蕉丛外头,到他的脚音听不见的时候,慢慢起身到妆台前,检点她的细软和首饰之类。走出房门,上了假山。她自伤愈后这是第一次登高。想着宜姑,教她心里非常高兴,巴不得立刻到广州去见她。到墙的尽头,她探头下望,见一条黑深的空巷,一根电报杆子立在巷对面的高坡上,同围墙距离约一丈多宽。一根拴电杆的粗铅丝,从杆上离电线不远的部位,牵到墙上一座一半砌在墙里已毁的节孝坊的石柱上,几乎成为水平线。她看看园里并没有门,若要从花园逃出去,恐怕没有多少希望。
    她从假山下来,进到屋里已是黄昏时分,丫头也从前院进来了。麟趾问:“你有旧衣服没有?拿一套来给我。”
    女婢说:“奶奶要旧衣服干什么?”
    “外头乱扰扰地,万一给人打进家里来,不就得改装掩人耳目么?”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头去找一套进来罢。”她说着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头的卧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门边挂着一把雨纸伞,她拿下来打开一看,已破了大半边。在床底下有一根细绳子,不到一丈长,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出来仍坐在窗下的贵妃床,两眼凝视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说:‘有了!”她立起来,正要出去,丫头给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进来。
    “奶奶,这套合适不合适?”
    她打开一看,连说:“成,成。现在你可以到前头帮他们搬东西,等七点钟端饭来给我吃。”丫头答应一声,便离开她。她又到婢女屋里,把两竿张蚊帐的竹子取下捆起来;将衣物分做两个小包结在竹子两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担。她试一下,觉得稍微轻一点,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两棵有花蕾的砍下来。割下两个重约两斤的花蕾加在上头。随即
    六
    石龙车站里虽不都是避难的旅客,但已拥挤得不堪。站台上几乎没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占满了。麟趾从她的座位起来,到站外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时,位已被别人占去。她站在一边,正在吃东西,一个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个小包袱拿走。在她没有发觉以前,后面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和尚便赶过来,追着那贼说:“莫走,快把东西还给人。 ”他说着,一面追出站外。麟趾见拿的是她的东西,也追出来。老和尚把包袱夺回来,交给她说:“大姑娘,以后小心一点,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里,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心里说若是丢了那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纪念她父亲的东西了。再则,所有的珠宝也许都在里头。现出非常感激的样子,她对那出家人说:“真不该劳动老师父。跑累了么?我扶老师父进里面歇歇罢。”
    老和尚虽然有点气喘,却仍然镇定他说:“没有什么。姑娘请进罢。你像是逃难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为什么这样湿呢?”
    “可不是!这是被贼抢漏了的。昨晚上,我们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时候,忽然岸上开枪,船便停了。我一听见枪声,知道是贼来了,赶快把两个包袱扔在水里。我每个包袱本来都结着一条长绳子。扔下以后,便把一头暗地结在靠近舵边一根支篷的柱子上头。我坐在船尾,扔和结的时候都没人看见,因为客人都忙着藏各人的东西,天也还没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两个包袱,万一被贼搜出来,当我是财主,将我掳去,那不更吃亏么?因此我又赶紧到篷舱里人多的地方坐着。贼人上来,真凶!他们把客人的东西都抢走了。个个的身上也搜过一遍。侥幸没被搜出的很少。我身边还有一点首饰,也送给他们了。还有一个人不肯把东西交出,教他们打死了,推下水去。他们走后,我又回到船后去,牵着那绳子,可只剩下一个包袱,那一个恐怕是水冲掉了。”
    “我每想着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难的都是阔人。他们有香港、澳门、上
    “老师父也上广州么?”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别了他,上了车,当窗坐下。人乱过一阵,车就开了。她探头出来,还望见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着,一直到车离开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车里,意像里只有那个老和尚。想着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惜方才他递包袱时,没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来,不,不能够,也许我自己以为是,其实是别人。他的脸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亲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来,供养他一辈子。呀,幼年时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爱惜,我不应当报答吗?不,不,没有父母的爱,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为自己的名节,不惜把全家杀死。也许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从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给人。为什么?留在家里吃饭,赔钱。现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样做事,父母便不愿她嫁了。他们愿意她像儿子一样养他们一辈子,送他们上山。不,也许我的父母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对,是我不对,不听话,才会有今日的流离。
    她一向便没有这样想过。今日因着车轮的转动摇醒了她的心灵。“你是聪明的姑娘!”“你是聪明的姑娘”轮子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明明是父亲的话,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的话。不知不觉中,她竟滴了满襟的泪。泪还没干,车已入了大沙头的站台了。
    出了车站,照着廖成的话,雇一辆车直奔黑家。车走了不久时候,至终来到门前。两个站岗的兵问她找谁,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紧紧迎出来,相见之下,抱头大哭一场。佣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黑太太现在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爷可已年近半百。她装饰得非常时髦,锦衣、绣裙,用的是欧美所产胡奴的粉,杜丝的脂,古特士的甲红,鲁意士的眉黛,和各种著名的香料。她的化装品没有一样不是上等,没有一件是中国产物。黑老爷也是面团团,腹便便,绝不像从前那凶神恶
    两人希望能把她夺回来,想不到她没在那里。郭家被火烧了,两边死掉许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掳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他见事不济,便自逃回城隍庙去,因为事前他把行头都存在那里,伙计没跟去的也住在那里。
    麟趾心里想着也许廖成也遇了险。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不来找我,他总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因为黄胜不认识廖成,问也没用。她问黄胜愿意另谋职业,还是愿意干他底旧营生。黄胜当然不愿再去走江湖,她于是给了他些银钱。但他愿意留在黑府当差,宜姑也就随便派给他当一名所谓国术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经定了。宜姑非带麟趾去不可,她想着带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帮助。女人的脸曾与武人的枪平分地创造了人间一大部历史。黑老爷要去联络各地战主,也许要仗着麟趾才能成功。
    七
    南海的月亮虽然没有特别动人的容貌,因为只有它来陪着孤零的轮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与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轻微的浪涌,比起人海中政争匪惊的风潮舒适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宁地听着从船头送来波浪的声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统舱里躺着、坐着的旅客还没尽数睡着,有些还在点五更鸡煮挂面,有些躺在一边烧鸦片,有些围起来赌钱。几个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这种人间浊气,都上到舱面找一个僻静处所打坐去了。在石龙车站候车的那个老和尚也在里头。船上虽也可以入定,但他们不时也谈一两句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罗浮好些日子,为的是重新置备他的东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层甲板,便是大菜间客人的散步地方。藤椅上坐着宜姑。麟趾靠着舷边望月。别的旅客大概已经睡着了。宜姑日来看见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么事挂在心头一般,在她以为是待她不错;但她总是望着空间想,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妹妹,你心里老像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你是不喜欢我们带你到上海去么?也许你想你的年纪大啦,该有一个伴了。若是如此,我们一定为你想法子。他的交游很广,面子也够,替你选择的人准保不错。”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后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是想把麟趾认做妹妹,介绍给一个督军的儿子当做一种政治钓饵。万一不成,也可以借着她在上海活动。
    麟趾很冷地说:“我现在谈不到那事情,你们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着到上海时,顺便到普陀去找找那个老师父,看他还在那里不在。我现在心里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亲吗?”
    “不,我不过思疑他是。我不是说过那天他开了后门出去,没听见他回到屋里的脚音吗?我从前信他是死了,自从那天起教我希望他还在人间。假如我能找着他,我宁愿把所有的珠宝给你换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里住一辈子。”麟趾转过头来,带着满有希望的声调对着宜姑。
    “那当然可以办的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这样没有把握的寻求。和尚们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滑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冒充你父亲,教你养他一辈子,那你不就上了当?幼年的事你准记得清楚么?”
    “我怎么不记得?谁能瞒我?我的凭证老带在身边,谁能瞒得过我?”她说时拿出她几年来常在身边的两截带指甲的指头来,接着又说,“这就是凭证。”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会过那飘泊的生活。万一又遇见危险,后悔就晚了。现在的世界乱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烦恼?”
    “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昧。那倒没有什么。我的穷苦生活比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
    204
    睡去罢,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看旭日,好不好?”“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睡咧。”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自进去了。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底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的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的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在舷边的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 ”她不由分说,把麟趾拉进舱房里。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我着吃过早饭叫‘播外’下去问问。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去了。她问了旁边的人便自赶到统舱去。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
    明白。他们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底遗体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示你的心也就够了。”
    统舱的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的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的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天涯的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
    (原载 1933年《文学》第一卷4、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