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嚅嚅地答道:“是从福建带过来的,是我在茶园里偷偷窨制的,因为我女儿爱喝这一口。逃出来的时候想着这东西能卖些钱,就一块儿拿出来了。只是太过打眼,只要从福建那边过来的人就能知道。我怕被主家查到,一直不敢卖。只是前段时间我病了一场,不能做事,身上的钱又花光了,这才拿出来试一试。”
他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的,里面又夹杂着福建那边的口音,苏玉畹听得甚是吃力。好不容易弄明白他的意思,小厮便把烧好的水端上来了。
马掌柜示意立春:“立春姑娘来泡茶。把这茶放到茶盏里,冲下热水即可。”
本来这菊花茶是庄志根制的,用什么样的水温,如何泡,他最清楚,由他来泡再合适不过。但他一个糙汉子,手也不知是不是干净,而且是个不明底细的外人,马掌柜对他总有些防犯之意,这才有劳立春。
不过庄志根还是指点了两句:“现在的水温正好,水温太低泡不出来味儿。”
其实立春生长在苏家,哪里用他指导?原料老的茶叶,自然得用高水温;原料细嫩的才需在把刚烧开的水稍晾一晾。
她泡了三盏茶,分别放到三人面前,这才退到了苏玉畹身后。
苏玉畹并没有立刻拿起茶盏,而是看向了庄志根。
庄志根稍等了一会儿,腆着脸笑道:“可以喝了。”
苏玉畹跟马掌柜对视一眼。
马掌柜道:“这茶如何喝,你给姑娘示范一下。”
庄志根也没犹豫,拿起茶盏,看看汤色变了颜色,便吹了吹浮在盏边的茶叶,轻饮了一口。
马掌柜见状,对苏玉畹道:“姑娘,我先尝尝,您等这茶味道浓些再喝。”
苏玉畹知道,马掌柜这是为她的安危着想。虽然她只是一介普通商户的姑娘,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仇家,想来不会有人特意设这么个局来害她。但多防范些总没错处。
她点了点头。
马掌柜拿起自己的那盏茶照着庄志根的样子,也轻啜了一口,闭目品了品,他睁开眼睛,评道:“花香浓郁,只是原料不大好,影响了口感。”
随即,他朝苏玉畹微一颔首。
苏玉畹端起茶盏,也饮了一口,果然如马掌柜所说的一样,茉莉花的香味扑鼻而来,饮罢之后满嘴清香,只是所用的茶叶质量太差,茶汤又苦又涩。当然,有这花香掩盖,茶味倒也不是不能入口。
见身体并无不适,她又饮了一口,这才放下,问庄志根道:“庄大叔原先在福建,可是跟主家签了卖身契的?”
庄志根摇了摇头:“我们只算是佃农,平时也佃些田种,兼帮主家采茶。这些茉莉花茶的制法,还是我一个契兄弟私下里教我的。他倒是主家的家奴,签了卖身契的。”
苏玉畹沉吟一会儿,道:“这样罢,我出五十两银子,你把这制茉莉花茶的法子教给我们,一笔买断,你意下如何?”
庄志根大喜,跪下来就给苏玉畹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姑娘。”
在明朝,五十两银子可以在城里稍偏僻的地方买上一个小院儿了,或是赁个房子,拿二、三十两作本钱,置办一些物什,进些货或买些原料做个小买卖,再拿个十两给女儿置办嫁妆出嫁,都十分妥帖。如此一来庄志根父女二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当然,苏玉畹花这五十两银子,并未限制庄志根以后用这份手艺谋生。他往后或自己制花茶出售,或是到茶园里给人制茶,都随意。苏玉畹买的只是制茶方法。
马掌柜暗自点头,心里对苏玉畹的做法十分赞同。
明朝户籍查得很严,无论去哪里,进城出城都得有路引,路引上需有行路人的姓名、身份、户籍及出行原因等信息。庄志根携女出逃,没有路引,如何能从福建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徽州府来?要不他说的不是实话,要不他自有他的手段。像这样不知根底的人,还是直接买断他的法子的好。否则他真是犯了事或是潜逃的奴仆,一旦查了出来,苏家就得落个窝藏逃犯的罪名。
见得庄志根并未讨价还价,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苏玉畹放下心来,对马掌柜道:“你且找两个信得过的伙计,跟庄大叔把这茉莉花茶的制法学了,再在茶庄的账上支五十两银子给他。”
马掌柜答应一声,对小厮道:“你先领着庄志根出去,我还有些事要跟姑娘说。”
待庄志根他们一走,马掌柜便道:“姑娘,咱们看的茶园,茶园我看好了。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看向苏玉畹,“我们真要现在买下吗?到时候过户的时候,陈家一查就能查到。”
他们手里还剩些银子,本来是想再买两三处茶园的。但如今跟陈家合作了,这时候再买茶园,似乎在跟陈家抢货源似的。陈明生可是徽州府衙第三把手,陈伯鸿也在衙门的户部做小吏。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捣鬼,可没有好结果。
苏玉畹一笑:“放心,咱们现在买,陈家人对咱们只会更感激。”
马掌柜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我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也有人开始打听茶园了?”
“是。”马掌柜点点头,他看了苏玉畹一眼,欲言又止。
苏玉畹本来不想打听是谁的,但看马掌柜这模样,好像买茶园的人还跟她有关系似的。她不由好奇地问道:“是谁?”
马掌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递到嘴边,却又不喝,放下来托在手中,还将杯子在手里转动了一下,这才开口道:“是颜公子和沈公子。”
“他们?”苏玉畹诧异地问了一句,见马掌柜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才坐正身子,蹙眉道,“如果沈家也开始做茶生意,那就麻烦了。”
马掌柜一怔,随即默然。
他开始想岔了,老想着颜安澜和沈元嘉买茶园,是不是因为苏玉畹拒绝了颜安澜,才使得颜安澜出手买茶园,或是因为生恼,或是因为想给苏玉畹添点堵。年轻小伙子嘛,被姑娘拒绝了闹点小脾气很正常,他真没往沈元嘉那方向想。
自打知道颜安澜的真实身份后,他就下意识忽略了沈元嘉。毕竟沈家虽是皇商,但在颜安澜面前完全不够看,只能唯他马首是瞻。那么这两人的一切行动,都是颜安澜在做决定,沈元嘉唯有听命的份。
所以他完全没有往“皇商沈家向茶叶生意伸手”的方向想。
“如果他们也做茶生意,那咱们怎么办?”他忽然有些惶恐,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以前在休宁,苏家大房只是一个小商人,直接跟茶客或普通茶商打交道,做着四平八稳没什么大进展的生意,马掌柜没什么机会接解大商家,除了跟着苏长清到府城茶庄来看过两回,也没去过别的地方。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苏家大房的茶园遍布小半个徽州府,如今还要跟皇商争买茶园,想想他心里就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很好呀。”苏玉畹挑了挑眉,似乎还挺高兴。
“很好?”这下马掌柜不明白了,他疑惑地看向苏玉畹,“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呀,现在徽州府这一路,现成的能马上产茶叶的茶园是谁的?”
“当然是咱们的了。”说到这事,马掌柜十分得意。
“可不就是?”苏玉畹端起沏了花茶的茶盏,悠悠然喝了一口,这才道,“有颜公子支持的沈家生意,自然是不差钱的。他们想买茶园,自然得买好的。可好的茶园又在咱们手里,那他们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