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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一年半载
    郑石的目光中晃过一丝犹豫,慢慢地说:“可是孙公公也知道,方才已经给陛下递过暗号,陛下还是吩咐不可打扰……”
    “那是陛下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啊……”孙公公重重地咳了咳,他服侍陛下这么多年,自然比郑石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更看得出眉高眼低,什么时候涉及到青大学士的情况,陛下不是当成十万火急的事情优先处理?“郑统领,再递一次暗号吧,就说……青大学士出状况了……”
    在皇帝陛下和谢都指挥使一起步出入皇宫内院的时候,见到的,正是和众位阁臣一同在雪地中沉默着的青岚。
    而远远跟随着的黑狼卫统领郑石这才知道,原来孙公公所说的“长跪求见”根本就是夸张,青岚不过是要拉着王阁老一起去面圣而已;因为听说皇帝陛下在内院未出,所以谨守外臣规矩,只按礼仪在内阁处理事务的龙图阁前面等候。其实端木兴对她在皇宫内的行走多不相禁,更何况那绿绮阁本来就是青岚在宫中小居的住所;然而此时青岚求见皇帝陛下所为乃是外务,自然不可能自入宫禁,给他人留下话柄。
    这个时候王阁老王英已经回过神来,不再撒泼打滚求见陛下。其实他那样子也只是一个姿态,一个表明自己清白的姿态,而这样的作态在青岚面面俱到的攻势中早已经失去了价值,说他丝毫不知情么?只消细听过青岚的分析和列证,就算目前还是身处皇宫,没有人证物证,想必明眼人已经自有判断。
    王英只是不甘心罢了。数十载苦心经营,从未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在众多势力间寻找着平衡----终不料,老来老来,却要小河沟里翻船,栽在青岚这样一个靠美色博宠的小毛孩子手里么?
    怪只怪他太过宠溺女儿,或者说是在皇帝陛下对女儿的态度上持了过分乐观的态度吧?纵容女儿对这睚眦必报的小人下了春药,终于惹来了这场报复。
    是的,他可以肯定这是报复。他一生奉行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不贪不贿,万事不出头,一问三不知,极少得罪人。也从不肯让人抓住他的什么把柄……就算这一次,他也的确不是为自己筹谋算计----官场行走,哪有完全不让底下人捞上半点好处地?所谓难得糊涂,他只是习惯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睁开的眼睛未免睁得大了点,底下人得的好处也太多了一点。终于也就糊涂不过去了。
    他这是被人设计了,王阁老心中忿忿。老奸巨猾如他。吵闹过之后,自然还是要寻找事情的最佳解决之道。于是皇帝陛下未至的这段时间,王阁老倒是安静下来,面色犹带着气恼,却只是立在一旁心思电转,暗自思索对策。
    而青岚。也静默不言。她毕竟久病力虚,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额上早见了薄薄地细汗,又微微有些喘息;虽是在雪地之中,白皙的肌肤中却透出抹嫣红来,恰似阁前那一枝傲霜地梅。
    端木兴在路上早听孙公公简要介绍了事情的经过,这时候看见众人都在阁外等候,不由得眉头皱了一皱,冷声问伺候的太监:“规矩也不懂了么?就让诸位大人这么在雪地里站着?!”
    其实他这话才让小太监们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有孙公公了解皇帝陛下的心思。连忙低声自责了几句,将诸位大人请入龙图阁,又吩咐小太监多拢了火盆来,奉上姜汤给诸位大人取暖。
    这么着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轮到“吵架”的两位细说缘由,然而皇帝陛下却挥挥手。制止了青岚的动作,直接对卢太傅道:“烦请太傅将方才发生地事情为朕说上一遍吧。”
    青岚无奈只有退到一边,却正正接触到殿角谢聆春投过来的目光。那是带着笑意的,几分赞许;却也是带着挑衅的,几分威压。
    青岚微微恍神,瞬即又清醒过来。挑挑眉。回了一笑。
    说起她和谢聆春之间的关系,当真怪异。她以为从那日奏《且去逍遥》之后她再次提出要他帮助撮合良缘。他应该已经了解她拒绝的心思,可他却偏偏还是赖在她的府邸不走,是要继续他的间谍任务么?还是说真如他所说,要帮助她实现她这“真心的愿望”?
    而他似乎也真地是这么做的。从武青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帮她和武青寻找着机会,那天她吻了他,又发现自己衣衫半解,还以为是自己“诱心”发作欲火难禁对他做了什么不轨之事;他却嬉笑着解释那不过是他设计来加深她和武青感情的手段,那凌乱的现场,那纵横的情欲,都是存在于她和武青之间,而他,只是事后来揩点油的过客……当时听他这样说,她羞恼之余几乎和他翻脸,他却又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她愿意,一定可以让武青和她鸳鸯比翼,共享逍遥。
    这真是她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地计划,明明一直都是疏远武青,营造自己的势力,以权势来谋未来;为什么那日一时冲动,却说出了要得到武青,一起逍遥的说辞?因为他的身份,他留在她身边的目的让她寒心了么?因为不再信任他,要将他排除在她地计划之外?
    然而她地作法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他这么“帮”她,设计武青发现她地女儿身、连续替她约会武青相见,还说要说服陛下,帮助她名正言顺离开朝堂,从此闲云野鹤远走高飞……是因为真相信了她的说辞,还是耍弄她的一种手段?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他还真是让她头疼;不仅要让鸣鸾苑的人出去散布谣言,将那日武青狼狈“逃离”青府的事情解释成是她的骚扰,还要防备着他真的说动端木兴把她“驱逐出京”而雷霆出击,巩固她在朝中的权势地位……
    青岚忽然惊觉自己发呆发得够久了。好在诸人的注意力都在正进行申辩的王阁老身上,她抬眸四下悄悄扫了扫,只有谢聆春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此时端木兴刚刚把目光从走神的青岚身上收回来,细细打量着那几乎要声泪俱下的王阁老王英。方才卢太傅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并没有有所偏倚,虽然老头子说话一如既往地带着些酸腐儒气,他也将来龙去脉基本明白了个大概。
    “这么说,王阁老是不承认和这件事有牵连了?”他拧眉注视着王英,“若是王阁老有什么话要说,不妨尽快说出来;在军备上贪墨可不是小事,若真与王阁老有什么干系,便是朕,也保不了你。”
    在面圣解释最开始的时候,王阁老王英的说辞很简单。既然已经认定青岚是为着报复有备而来,他自然不指望能够完全推脱了工部罪责,他想做的,也只是将自己摘除而已。甚至与方才与青岚有答有对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只是一句话:“臣老了,有些糊涂,这些事情,的确是不清楚,不记得了……”
    然而皇帝最后的这个问题,却恰似一盏明灯一般,给他已经快要绝望的心,引领了一条光明的路。
    什么叫“有什么话要说,不妨尽快说出来”?难道事情不象他想象的那样,青岚并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允许和支持?这种报复动作只是私下的行动么?若真是如此,他还是大有机会……
    心思电转之间,王阁老翻身扑倒在地下,“咚咚”地狠狠叩了两个头,匍匐着向龙椅上的那个人挪动着,“陛下啊……要为老臣做主啊……”
    “怎么?”端木兴却依旧蹙着眉头,“真的有什么要说么?”
    “青大学士分明是在挟私报复,诬陷老臣……老臣执掌工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错,这批军备……这批军备老臣虽然不曾亲自过问,但也相信老臣的下属断断不敢在陛下的赏赐上头偷工减料!”
    “你还敢这么说?!”端木兴冷冷地问,目光却从青岚身上睨过去,“方才卢太傅已经将青大学士提供的证据说得很清楚了,只要查一下出产这些武器军装的盔甲厂、王恭厂。便可以知道谁是谁非;你要想辩白清楚,大可等待有司彻查!”
    皇帝陛下话是这么说,却明显并没有马上将这件事交由有司处理地意思;反观龙图阁现在的情况:诸位太监都已经悄悄退下,掩住了菱花门扇,关住了五位阁臣。却将那几位今日正当值的中书舍人请到西制敕房内去了……这是皇帝陛下试图将事情控制在内阁范围之内么?
    “老臣知道……老臣明白了。”王阁老咬咬牙,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断……青大学士指责老臣纵容属下贪墨,以劣充好,罔顾兵士性命……这些,老臣认了……”
    众阁臣早低头肃在一旁,忽然听见王阁老这样说,不由得都骇异地抬起头来。盯住王阁老那张皱纹纵横的脸。
    龙图阁作为内阁办公之所,装饰格调向以冷色为主,从画梁藻井往下,青青绿绿尽雕着些蟠龙夔蝠;此时光线映照过来,投在王阁老王英的纱罗袍上,却将那绯色衬得有些变了味道地狰狞。
    “可是陛下,青大学士他……难道就没有做过这些事么?!长天军地军饷说是自筹,其实又是哪里来的?!”王英把目光转过去,老眼中苍凉而带些决然地望着青岚,“早在青郡侯在的时候。青大学士就为父受贿!朝中随便拎出哪一个……除了卢太傅大人清正刚直,新晋的年轻官员还没有机会,有官员敢说没往青大学士那里塞过银子么?!就算不论青郡侯时候的事情……现在青大学士地位超然,工部王恭厂盔甲厂……上上下下打点的时候。也不曾少了青大学士的那一份!”
    这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反攻了,明指青岚收了钱不替人办事,倒打一耙不合“规矩”。然而王阁老咳喘着说完这些话,以手抚胸顺了顺气,居然又继续道:“青大学士单把老臣推出来,说老臣吃过属下孝敬的一千银子,就是纵容。就是参与了……咳咳……可老臣属下送去兵部地,送去青大学士府上的银子又何止这个数目?!比起青大学士的贪婪无厌,老臣收的那点银子,纯粹就是点来往的茶钱……户部尚书刘瑛,一出手就是十万银子抬到青府门上去,以为瞒得过哪一个?!还有礼部……”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那个较为年轻的阁臣。“礼部左侍郎。文德殿大学士杨鸿渐,在熙德十六年秋闱之中和青岚青大学士勾勾搭搭。行尽舞弊能事,收受贿赂,买卖考题,得银何止十万!这样的事情……以为一把火烧掉了证据,就遮掩得过去?!还有吏部尚书天章阁大学士张谔……”王阁老的手再一指,第四位阁臣也被囊括进了这事件中,“青岚胆大包天公然买卖官职,哪里少得了吏部的背后撑腰呢?!陛下啊……”老阁臣老泪纵横,高声呼唤,“满朝文武,我王英不敢说最是清正廉洁,至少绝对算不上贪鄙无忌!青大学士要拿这个名头治老臣地罪,老臣不服啊!”
    王阁老平素讷于言辞,善于藏拙,最奉行少说少错,几乎从没有象今日这般长篇大论过;然而当下这一番言辞,可以称得上是言出惊四座了,一时被点到名字的几人也纷纷跪倒,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
    唯一还“清白”的阁臣首辅卢敦儒卢太傅,也撩袍跪在了最前面,涕泪纵横一点也不比王阁老差,“陛下!我大赵贪官污吏数不胜数,已成国之大患!臣愿陛下痛下决心严加清理!严法度,整朝纲,从上至下,凡有贪墨杀无赦!”
    青岚轻轻垂下眼睫,遮挡住眸中闪过的一抹笑意。卢太傅果然戆直,这时候求皇帝陛下下旨处理贪官污吏,不单独指名,却说要凡有贪墨杀无赦。杀谁?除了他自己通通拉出去咔嚓吗?
    然而她正在暗笑走神,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一个极疏朗动听地熟悉声音:“陛下,臣以为卢太傅说得极有道理。贪墨国之大患,不可不防;然而事分轻重,治理贪墨也要循序渐进,绝不能一视同仁。”
    “那依谢爱卿说,治贪当从谁始呢?”
    “自然应该从大贪始。若王阁老所言不虚,青大学士只怕应该首当其冲。”谢聆春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凤眸斜睨过来,望进青岚惊愕的眼里,目光相触。旋即避开。
    端木兴沉默片刻,制止了王阁老和卢太傅的发言要求,又开口问谢聆春:“谢爱卿,那么你觉得,王阁老说地青卿罪状,到底是真是假?”
    “王阁老所说之事,臣没有经过调查,不好在君前直言真假……”谢聆春这样的话一开口。王英立即试图反驳,而卢太傅望着他的目光也生出几分忿忿。“不过……”谢聆春顿了顿,继续奏道:“依臣之见,青大学士之罪,应该不在贪墨上。”
    端木兴握在龙椅上的右手稍微紧了紧,环视众人一周,继续问道:“谢爱卿尽管讲?”
    “方才王阁老也说,青大学士资助长天军军饷,钱是贪墨而来。试问:若是青大学士是那等贪得无厌的敛钱小人,为何还要资助长天军军饷?只因为她挂着个荆湖南路副招讨使地名头么?不从军饷里面搜刮钱财就不错了。还会拿钱倒贴?这是疑问之一。另外依照王阁老方才的话,工部在盔甲武器上头克扣也不是一天两天,青大学士和王阁老结怨也有个把月了,为什么直到克扣到长天军头上青大学士才来兴师问罪?这是疑问之二。还有……青大学士在京城广结官场。在江南荆湖几路大撒钱财,哪里是贪钱的样子?分明是财神爷了,这是疑问之三。而再有就是……青大学士貌美风流,重权丰财,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何以要……委屈自己顶着美色惑天子的名头呢?这是疑问之四。”
    谢聆春轻轻一笑,凤眸流转,又用那挑衅似地目光看向青岚。“有此四个疑问,谢某应该有理由怀疑,青大学士豢养军队、结交官场、魅惑君王的用意吧?”
    这是在直指青岚谋逆!
    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写着不可置信几个大字,连王阁老和卢太傅都忘记了他们地愤怒和坚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地那个绝色地美人,如同看一个地狱里来地魔鬼。人人都知道。谢都指挥使和青大学士关系非常。甚至曾经招摇地公开住在一起很久;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绝艳之姿的神仙中人。可以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如胶似漆,转过身就恶语相向将血淋淋的刀锋直接插入人的胸口么?都说血衣卫的人有如恶鬼,今日见识过才知不虚!
    肃冷庄严的龙图阁,在众人表情各异的惊愕中沉静成阴森凛寒……直至皇帝陛下轻轻揉了揉额角,仿佛十分随意地道:“朕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众位爱卿说的话朕都记下了,待朕思量之后再做决断。”
    端木兴再没有说什么,转回皇宫内院去了。内阁成员五人,那四个都急匆匆地回了龙图阁中各自的套间;片刻之后那空荡荡地大殿中便只剩下青岚,慢慢站起身来,向不远处关切地注视着她的红衣美人轻轻一笑:“他们都被你吓到了。”
    谢聆春便也回了一笑,“你没有被吓到么?”
    “吓到了。”青岚认真地点头,“你真的那么急着赶我走?”
    “我是在履行对你的承诺。”
    “我不信。”青岚摇摇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向着殿外走去……忽然停下来,打掉那只意欲搀扶她地手,“谢都指挥使,请刚刚对我落井下石过的你,离远一点好么?”
    谢聆春眸中黯了一黯,还是缩回手,轻笑着道:“不如我们赌一次:如果陛下治你的罪,以后你便万事听我安排;如果陛下不治你的罪,以后我便万事听你安排如何?”
    那纤弱的背影又停顿一下,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孤单单地朝外而去……
    直到穿过山石松柏寒梅,出了龙图阁很远很远,青岚才停住脚步,回眸望一眼那白雪皑皑中屹立着的黑色琉璃瓦深绿廊柱的肃穆宫殿,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龙图阁,内阁。这便是大赵地核枢之处么?
    青岚出了宫,并没有回府的意思,直接奔了有朋楼。
    雪已经停了下来,天色接近酉时,几乎是晚饭的时候了。有朋楼的生意虽不如秋闱时候那般红火,却依旧算得上是这一带客栈酒店中的佼佼者。青岚来的时候,小二照旧没有多问,安置了火盆等物,又依照吩咐将梅子酒和几碟点心送到小院客房,便退出去,将空间全部留给这位惹不得的“大人物”。
    青岚却并没有动那些食物。关了门,她只是随意甩去了外衣,便往床上一滚,懒懒地拥被而眠。
    这个小院一直是她的私人空间。连辛锋寒都曾经问起过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地方:环境并不算好。虽说这里的掌柜常常派人打扫,但不管是论舒适论清净都比不过佩玉轩----就算是要躲开那些缠人的公事,她在青府中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也没有必要非得跑到这里来吧?
    她的回答是她喜欢这里热闹。记得当时辛锋寒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问。他必定以为她是在敷衍吧?毕竟她并不真是喜欢热闹的人。
    然而这里真的很热闹,即使关上门窗,也隐隐可以听见附近集市上的叫卖声,熙攘声……辛锋寒曾经很担忧这里的安全性,但她偏偏就是喜欢这里的吵嚷;每当她想要偷个懒,需要一场好眠,都会选择来到这里,在满街的货郎鼓声或是算命吆喝中安安稳稳地睡去。
    她的心事,或者只有那个善于窥探人心的血衣卫都指挥使才能猜测一二吧?记得一次谢聆春定要陪她在这里过夜,就曾经说过:“难道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