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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哥哥
    上溪地处四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贫瘠、落后、愚昧,小工厂废气污染导致永远砖红色的天,游手好闲打牌的赤膊中年男人,以及随处可见的留守儿童,顶着五颜六色杀马特头的失学混混,是这个小县城的缩影。
    上溪高中是附近唯一稍微好那么一些的净土。
    也只是好那么一些而已。
    宇飞邀请尚阳的地点,是学校附近一家烧烤大排档。大排档老板热情嗓门粗,手艺不错,桌椅板凳上覆着一层厚油,仍是附近小工厂工人下工后的常来地。
    此时尚阳却无意在乎这些细节
    这是尚阳头一次见到如此憔悴的宇飞。
    “……宇飞?!”
    从尚阳第一次见宇飞起,这个上溪老大都是衬衫敞开两个扣,身体半歪不歪站着,嘴角轻勾,漫不经心,凡事都不上心,游离在人群外的。
    面前这牛仔服皱成腌菜,板寸头,胡茬青黑的颓废少年,让尚阳怀疑自己的记忆。
    “……你这是,怎么了?”
    “尚阳,这杯酒是我敬你的。”宇飞给尚阳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他喉结滚动两下,一杯酒被喝得干干净净。
    尚阳不懂其究竟,咬牙举杯也准备吹了。
    “不用。”黎青按住他的手,轻声道:“让宇哥一个人喝就行……”
    “他奶奶昨天走了。”
    两人背后铁架子上,碳烧红了劈啪作响,烤肉滋滋冒着油,女工哄笑着望向三人,三人气氛火热沸滚,喧哗吵闹的猜拳声、碰杯声、老板娘热情的招呼声里——
    轻而淡的七个字后是一段人生的无声告别。
    “这一杯,我敬尚老师。”
    杯底磕在油腻的木桌上,宇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后,抬头盯着尚阳。
    尚阳也猛地灌了半杯,呛得咳了几声。
    宇飞给自己满上了,却没再给尚阳再倒:“最后一杯,你和尚老师我一起敬。”
    尚阳跟着举起杯。
    宇飞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得干净,声音沙哑。
    “一周前老闺女在路上摔了,虽然送到医院最后也没能救过来。但那些路过的车里面,只有尚老师停下来了。我人微辈小,也没有什么能回报的。”
    “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尚阳表情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尚老师是个好人,这事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宇飞朝尚阳一点头,抹了嘴唇转身走了。
    一周前,尚阳对这个时间点太刻骨铭心了。
    宇飞走了,他就求助地扭头望向黎青,软弱询问:“一周前?”
    黎青轻叹:“是你去墓园那天。”
    脑袋里朦朦胧胧中有一根弦咔地轻响,一张张尚厚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是一种悲哀恳求的姿态。
    “阳阳,听我解释?”
    “阳阳,对不起。”
    “阳阳,我不是故意的……”
    “阳阳,我对不起你。”
    ……
    无数声音如纠缠的线扭结在一起,绕着他脑袋回旋打转,直到悠远地汇成一个声音。
    “阳阳,对不起。”
    茫然地,尚阳眼眶也红了,抓起桌上的酒,也一头仰了进去。
    苦酒入喉。
    胃里火辣辣地疼。
    黎青在旁边轻声道:“宇飞是孤儿。当年,是他奶奶把他从医院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小地方管的松,福利院没钱根本不愿意要孩子,这么多年了,宇飞一直都是他奶奶养大的。”
    “那天他奶奶在路边突发脑溢血,摔了。路过了很多人,只有尚老师下车去救人了。”
    “虽然……”
    最后仍是没能救回来。
    走在望着头顶那轮月亮,尚阳红着眼睛:“人生是一直都在离别吗?还是只有年少时?”
    黎青静静看着他:“一直都是。”
    出门回家后,到了路口分别的时候,黎青忽然喊住了尚阳:“尚阳,如果有一天我们也……”
    尚阳扭头看他。
    黎青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轻轻垂下了眸。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
    在路上吹了会儿风,尚阳回到家时已接近十二点了。
    客厅灯黑着,是令人深水般包容而毫无缝隙的安静,尚阳在玄关换了鞋,拎着书包,穿过客厅,转身准备往房间里走。
    路过主卧时,他瞥了一眼。
    尚厚德的房门开着。
    屋里没开大灯,只书桌角落一盏台灯涌泻出雪白光晕,光线照亮书桌角落的方寸之地。小小的圆中,时间与温度与周围截然是两个时空。
    那雪白光晕中央,一本物理教案摊在桌上,尚厚德坐在桌前,还握着一支笔写着,人却歪着头,半边脸枕在手臂上,一动不动睡着了。
    隔着一道门,那一幕仿佛是一张油画般的旧时光照片,凝固在了时间长河空间宇宙中的浩渺广袤中。
    与他隔了极远极远,伸手可触却永不可及。
    无端腾起一股心悸,尚阳被某种惶恐阴云笼罩,心跳得快了起来。鬼使神差,他推了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在尚厚德前站了许久,凝视着那一张疲惫的睡颜,他忐忑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尚厚德鼻子下。
    是温热的。
    那一刻,尚阳仿佛从冰窖里重回人间,僵硬的手脚都解了冻,卸下了全身无形束缚般,无声松了口气。
    说不清这种惶恐从何而来,但那一刻他都被呼吸声治愈了。
    小心给尚厚德盖上了条毯子,尚阳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背靠着雪白墙壁仰头望着。
    他想起了外公的话:“你爸这种人,活得太累。”
    ·
    “这道题和昨天那道例题是同一道题型,就变了个形式,还用昨天的公式。我把辅助线给做出来了,宇哥你再试试。”
    行政楼空教室里,窗外夜空深蓝星光如瀑,黎青与宇飞并肩坐着,将脑袋探到宇飞桌上,轻声细语地讲一道数学题。
    宇飞用笔怼着下巴中央,思索片刻还准备歪头找黎青问两句。
    尚阳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坐到了宇飞旁边:“来来来,也写累了吧。喝点热水再问。这本练习册的题我都会,我来教你。”
    宇飞顿时揶揄地望了黎青一眼:“黎青,你怎么说?”
    这事得从一周前说起,宇飞将他奶奶后事处理完后,就找到了黎青,拜托了他一件事。
    “老闺女临终前说了,想看到我考大学。啧,也不看看我现在全校倒数多少名。但毕竟是自家闺女,这么多年了对我也只有这一个愿望,只能顺着了。”
    “兄弟帮个忙。”
    这话根本让人没办法拒绝。
    黎青当即就答应每天晚自习给他补课。尚阳登时有了危机感了。黎青要养家要照顾黎母,上课又认真不喜胡闹。两人相处时间本就少,这每天晚自习都见不到黎青这还得了。他立刻要求也加入补习队伍。
    理由也很简单。
    老子全校第二!
    于是就经常出现上述一幕,宇飞一旦找黎青问的问题多了,尚阳就搁里面打岔,拍着胸膛说:“我成绩好着呢,问我,我全都知道。”
    黎青脑壳疼,胡噜了一把尚阳脑袋,低声道:“别胡闹。”
    尚阳脑袋一歪没躲过,哼唧了两声:“又把我当小孩。”
    黎青低头没反驳。尚阳偷偷用黎青一个人听到的音量道:“我比你大半岁呢,按理班花你还得叫我声哥呢。来,叫声尚哥听听?”
    黎青装没听见这话。在桌子底下踩了尚阳一脚。
    尚阳疼得龇牙,不服气地泛酸:“你叫宇飞一个宇哥的,叫我就不肯叫了。班花,你这是区别待遇!”
    黎青又踩了尚阳一脚,朝宇飞歉意笑笑:“宇哥,我给你再讲一遍吧。”
    宇飞似笑非笑瞥了眼尚阳:“算了,人不是毛遂自荐了吗?我问他吧,省得这一晚上不知道该喝多少杯水了……”
    尚阳脸皮厚权当没听见,撸起袖子道:“好嘞,宇哥听好了。”
    和宇飞相处几天后,尚阳算是简单摸清了宇飞的性格。
    宇飞有个致命的缺点——不求上进。
    人一生下来就是自私而上进的,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享受,更高的地位,几乎是人刻在基因里的本能了。
    但宇飞身上从没有这些。
    他更像一个坐在人群外抽着烟,看芸芸众生来来往往浮浮沉沉的旁观者,游离在外。
    他极聪明,学习时一点既透。哪怕只稍稍努力一点,都能轻松考入实验班。
    但他从来没努力过。
    尚阳问他原因时,他曾这样轻笑道。
    “你们读书是为了考大学,或改变命运过更好的日子,或光宗耀祖,给家人一个交代。我那么用心做什么,拿成绩单给我那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亲爹妈上坟吗?”
    “再说了,人只活几十年,到了点谁都留不下。读清华上北大成为社会精英为国家添砖加瓦,努力养活一家老小,齐齐美美是一辈子,我这么混混着把自个儿顾好,到了年头自己给自己挖个坑埋了,不打搅别个也是一辈子。”
    “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将尚阳问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后知后觉砸吧出这话里的厌世。
    宇飞什么都不关心,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注意,包括他自己。
    听黎青说过,当年他刚进上溪时,就是凭着被上十个高年级混混敲破了脑袋,打了个半死,站都站不起来,一抹嘴唇上的血,还咧嘴笑得开心极了:“今儿真尽兴。”的疯狂样,把那群小混混给吓怕了,才被默认成上溪高中老大的。
    要是有哪一天,宇飞轻飘飘地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我打算去死一死。
    尚阳绝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若不是宇飞奶奶临终前的一句嘱托,宇飞是绝不会主动学习的。
    但千般万般缺点都比不过一点。
    他是黎青最好的兄弟。
    没有之一。
    黎青出狱那年,因家庭身份原因很是颓废了一阵,抽烟打架的赫赫凶名都是那时闯下的。
    是宇飞把黎青从一众小混混里拣了出来。
    “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我给你准备了一套中考教材,我罩着你,你好好学习。”
    “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那年黎青十五。
    宇飞十六。
    从十五岁到现在,宇飞罩了黎青三年。
    尚阳很感激他。
    至于现在,他也只是有些酸罢了。
    黎青还没喊过他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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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更在后天
    人生是一直都在离别吗?还是只有年少时?——改编自《这个杀手不太冷》
    还有前头忘了第几章,“人类悲欢并不共通”——张爱玲。
    老是忘记标注了!
    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