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北方的大道上,一个少年一手那剑一手提着一个大包,晃晃悠悠闲逛似的往前走。
他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目的地,不过,太阳这么高,就是再慢一点走,一个时辰后也一定会到。到了那里,几位师兄必定个个还在陪师父弹琴赏兰。其他师兄早被大师兄同化,个个气定神闲,他却是素来屁股落板凳不能超过一炷香。在一间破庙,面对一株所谓的稀罕兰花,他已经听师父弹了整整一天琴,这时回去还要听,真不如在这儿晃荡好。
这个少年,正是号称“天下第一剑”上官剑南的关门小弟子谢刚,因为性格急躁,从小被师兄叫作“小旋风”。
上官剑南去武当的时候,剑庄的弟子也没走远。本来,武当事了,他们应该立刻随师父回剑庄,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师父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女儿,搞得人心惶惶不说,师娘一气之下,不仅提前回庄,顺道还抓了萧三郎和殷十三这两个逸城的人。
谁都知道,逸城四大尊者: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这四个人中,就是萧三郎、殷十三和逸城公子程倚天关系最为亲密。师娘抓了萧三郎、殷十三不说,据说还要杀了他们,后来,还牵出了巫门的两个人,险些就把逸城公子程倚天杀死在梦山的云梦泽内。倘若萧三郎、殷十三、程倚天这三个人全被杀了,那也罢了,但是,消息传到江北,上官剑南以及一众弟子听到,谁没预见到:庄主夫人燕素素的行动必定会全部失败。
原因很简单,逸城公子程倚天实在太厉害,厉害到诡异,诡异到可怕!
“唐门的剧毒也不能杀了他,武当的太极剑阵在他面前也只是笑话。”
弟子中,大弟子丁翊和小旋风谢刚最得师父欢欣。上官剑南说这话时,也就是他们俩陪师父在现场。
上官剑南对他们说:“你们师娘什么都好,家世、武功、能力、气魄,均为女子中最佳。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要去钻牛角尖呢?全江湖现在都知道:程倚天是沈放飞和肖静虹的儿子,她知道,我知道,你们也知道,武当的云非凡,还有少林的天慈方丈,他们也都知道呢。可是怎么样呢?天慈方丈当着群豪的面,已经承认逸城在武林中的地位,他承认了程倚天乃是当今武林新晋的一代宗师。巫门能有那个本事,把程倚天给干掉吗?程倚天不死,杀了萧三郎和殷十三,那不是坐实了我们欠逸城的口舌,江南武林的平衡,还要不要了呢?”
丁翊稳重,不轻易开口。
谢刚觉得应该为师娘说几句:“师父,我对程倚天本人并无意见,可是,听最近江湖上的疯传,这个人和南北武林我们见到时大不一样。他可是派人打断了玄门通清道上好几个总管的手筋脚筋,摆明了,为了他父母的旧事,他要和全江湖势不两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嘛,程倚天在武当山放过了其他人,那是因为有人阻止他——”
那个人,原来叫云杉,现在叫“上官云杉”,上官剑南公开承认了的,谢刚想要议论两句,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选择一直不说。
谢刚顿了顿,继续刚才的话题:“师父,按照我的想法,我赞成师娘的做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嘛!”
“胡说!”上官剑南训斥道:“统统玉碎,这江湖,大家要拱手送给程倚天吗?”
“群起而攻之,未必就压制不了逸城公子啊,昔日沈放飞和肖静瑶联手,不也被清除掉了吗?”
丁翊插口道:“师弟,你不了解情况,可不能轻下断言。”他说话会看上官剑南脸色,上官剑南轻轻颔首,丁翊这才往下说:“当初和现在,情势完全不一样。沈放飞就是一个人,肖静瑶有整整一个凤凰教,但是,这个凤凰教到底是外来和尚,取道江南入主中原,困难重重。逸城就不一样,光是他们的老爷子雷冲经营的传音阁、洗心楼,就有十几年光景,势力盘根错节,何等顽固?雷冲自己是山西人,山西的大贾,倒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挚友。便是玄门,想要将他的义子连根拔起,也要考虑诸多人情世故的影响。再说那程倚天,当初沈放飞带着肖静瑶流落江湖,逃亡之路上,沈放飞并没杀过人。”
最后那句话是事实,谢刚也知道,只是突然又从丁翊嘴巴里说出来,谢刚为人正直,不由微微心动。
丁翊知他心意,笑了笑:“这不过是大恶之人表面的虚情假意而已。”顿了顿,承接上文继续往下:“程倚天为人比沈放飞阴狠太多,沈放飞杀了六大门派的好手,跳崖谢罪,程倚天这个人,就算把武林中的人都杀光了,大约都不会皱皱眉头。铁琴、铁剑的下场,你忘了吗?武当山上,险些杀掉华山、青城的掌门,你也忘了吗?通清道总管们的遭遇不过是前奏而已,真的要和他正面相抗,武林到底会有怎样的大事,最后又会变成怎样的结果,谁也不能保证。”
这次谈话最终的结果,便是上官剑南师徒一直没有回连云山。后来,听说程倚天将小师妹带走,又始终没将小师妹送回去,从来不违背师父心意的大师兄这才着急,连着进言了好几次。其他师兄弟均认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师父师娘的龃龉先放一边,小师妹无论如何不能留在程倚天的地盘上,这事传扬开去,对剑庄的声名颇有影响。师父上官剑南这才同意亲往颐山一趟。
可是,颐山是去了,让丁翊、谢刚这帮师兄弟颇为失望的是,师父孤身一人回来之后,并未将师妹带回来。原因,上官剑南单独找丁翊解释了一下:“你师娘已经铁了心要和我决裂,不然,程倚天如何能够将你师妹从你师娘身边带走?既然这是你师娘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呢?”
谢刚当时就在屋子外面,听大师兄据理力争:“师父,师娘的心意固然重要,可是,您当真觉得,将师妹一个人放在花坞,对师妹本人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吗?别人会怎么说啊,师妹日后又怎么嫁人呢?”
可惜,最后,大师兄还是被师父赶出来。
平心而论,谢刚还是很同情大师兄的。他知道大师兄从小时候起就暗恋小师妹。立足于师兄弟情谊,和其他师兄一样,谢刚更希望小师妹能够体恤大师兄这份难得的深情厚意。如果最后大师兄能和小师妹喜结连理,在剑庄众弟子心中,那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大约大多数都要以一声叹息收场的吧。
比如自己和香儿——
比如师父和师娘——
又比如大师兄和小师妹——
好在,师父这次是要去向师娘请罪的。这是谢刚所了解的剑庄师徒此行的目的。按照谢刚的脾气,那可不得找几匹快马,师徒几日日夜兼程,尽早到达玄门,尽早见到师娘才行?在谢刚的预想中,不管师父曾经犯下过多大的错误,至多关上房门,给师娘下跪认错,那样一来,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呢?哪怕是平白无故多出一个私生女吧!
可惜,他是谢刚,而师父始终是师父……
脚下的路,在优哉游哉中变得索然无味。谢刚走着走着,干脆将大包丢在一块大石头的旁边,自己躺在石头上,眯缝起眼睛休息起来。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他睡意迭起。谢刚咬了根草,干脆顺势睡着了。
睡梦中,一晃而过一点记忆的碎片:一个不辨面目的人,正和师父在小树林里商谈什么。后来,便是一个很大的撞击,撞得谢刚还在朦朦胧胧中,身体就直接有了反应。他猛地一跳,侧翻了几圈离开石头,左手一抖,右手拔了长剑出鞘,人随后落在地上。
一个“攒”字诀,“叮当”两声挡住了什么,谢刚神智这才完全清醒。只见一个穿白地绣蓝花的女子和一个黄底绣银草花的女子联袂而来,两个人都持剑,二话不说和谢刚打起来。
这两个人剑法都不错,不过,再不错的剑法在九花落英剑面前,那也只能是班门弄斧。谢刚以一敌二,绰绰有余,寻破绽分别踢了两个人一脚,将那两个女子从战团里踢开。
这时候,又是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躲在他身后。
谢刚这才知道,自己这是无意撞进别人的事情中。
躲在他身后的女子眉眼挺面善,谢刚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曾经见过,只听这女子怯生生道:“少侠救我。”谢刚那一腔侠肝热血便被激发出来。
“白地绣蓝花”和“黄底绣银草花”分别呼喝:“臭小子,不关你的事。”“快点让开!”
落魄的女子唯恐谢刚真让开,溺水的人抓救命稻草一样,拽住谢刚的衣服死也不放。
谢刚很不喜欢对面两个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声道:“你们是谁啊,光天化日,还想杀人不成?”
“黄底绣银草花”眉毛一竖,持剑欲上,被“白底绣蓝花”伸手拉住。“黄底绣银草花”低声说:“大嫂,这就怕了吗?”
“白底绣蓝花”悬剑腕下,对谢刚抱拳说:“我叫黎叶,拙夫唐速,你可听过?”
谢刚这些年参与江湖上不少事,姓唐的有哪些名人,他多少知道。不过,“唐速”是谁?他还真不知道。
黎叶劈掉一块树皮,“刷刷刷”白色的树干上刻下“唐速”这两个字,还剑入鞘后提醒他:“唐门门主是谁,你还知道吧?”
谢刚这才灵光一闪,想起来:“唐速,是唐门门主唐越的兄长,你——你就是唐门大娘子,人称‘飞花娘子’的?”可是,纵然如此,他还是护住身后那个女孩子,满身戒备道:“黎婶婶身份贵重,无故杀人更加不行。”
“白底绣蓝花”气得跳脚:“你这臭小子,你又是什么来路,敢说出来吗?”
谢刚想了想,问:“你又是谁呢?”
“白底绣蓝花”简直气得要笑起来:“我是武晶,这是我大嫂,拙夫乃是唐逊。”
“噢,”这会儿谢刚不用提醒,“原来是武三婶婶。”
黎叶板着脸道:“瞧你也不是歪门邪道上的孩子,到底是谁,也该报个名字。”
谢刚眼珠子转了转:“我姓谢,叫谢风。”
黎叶和武晶面面相觑。谢风?真没听过。不过这少年一手好剑,绝非等闲之辈。光是动手,怕是难以成事。黎叶和武晶对视一眼,正色对谢刚说:“谢风,我们是唐门的,做事之前可都要把话说清楚。”说着,伸手从鹿皮囊中取出一副银光闪闪的手套。
武晶也摸出了一把小燕子形状的飞镖。
黎叶接着说:“你现在护着这个女人,她叫顾雁语,看起来柔弱无害,对我唐门却存在至关重要的影响。我们也是奉命,今天必须杀了她。如果你硬要插手,休怪我们对你一般不客气。”
她带起手套,双手交叉十指伸直,手套的纵横经纬线中便有亮闪闪的芒探出来。
武晶先打出一只燕子镖,角度刁钻、速度飞快那都不是盖的,但是,对手既然是谢刚,这一下也仅仅就是投石问路。谢刚随手一挥,这支镖便被剑磕飞了。磕飞这支镖,谢刚便凝神等待下面的唐门暗器。可是,耳畔风吹得不对,顾雁语又惊慌大叫:“啊!”谢刚自幼练剑不是在飞瀑之下就是落英林中,身体感知外界变化的敏感度异常卓越,四肢之灵敏更是妙不可言。被磕飞的燕子镖空中一顿,自发裂为两支,内中还就机括加持,所以转头飞回,迅捷无比。
黎叶轻叱:“三妹!”双手飞快在空中划出一朵花的痕迹。她手套中自带细针,这些针先后飞出,各去线路,明明来自于对面,到达谢刚面前时,竟好似一朵大花苞,把谢刚上下左右连同后方大部分空间都统统笼罩了个遍。
武晶的燕子镖在空中各自碰撞,纵横交错形成密不透风另一张大网。
即便是谢刚使出浑身解数,最后也没抵挡得住左肩、右后腰、后背以及大腿、小腿先后被飞花针和燕子镖“问候”了几下。
这“飞花针”也就罢了,入体酸麻,还能忍。武晶的燕子镖咬上来后,小燕子还能继续分裂,一支变成四支,四支小燕子一起咬住同一块肉后,腰间机括再次启动,四颗燕子头顺时针一转,一块肉就摇摇欲坠。
武晶的小燕子全部掉在地上。
谢刚知道再来一次,自己绝无生路,忙使动“攒”字诀,逼得黎叶、武晶俩妯娌无暇再飞花打镖,抓起地上的袋子,又拉上顾雁语,埋头飞奔。
武晶冷笑:“这就想走!”
黎叶却在这时又拦住她。
武晶不明白:“大嫂,那小子又是包又是人的,想跑多快也不能够。再说,他还受伤了呢。”
“你都说包了,那包里面是什么,你看得出来吗?”
“沉甸甸的,那么多,应该不是银子吧。”
黎叶笑了:“我看,应当是被派出来买干粮的。”
武晶一拍手:“对了,瞧那形状,都是些馒头肉干的。也就是说,这小子还有几个同伙便在左近。”想了想,问黎叶,“大嫂,你的意思,我们得回去再带点人手过来吗?”
黎叶却摇头:“不是。刚才我们和那小子动手,但凡那小子用剑,我们两个联手,便完全不是对手。即便你我燕子镖飞花针合用,也只是让他受了几处伤而已。三妹,你刚才打出的,可有二十枚燕子镖?”
“何止二十枚啊,整整二十四枚。”
“那散开之后,可就是整整四十八枚之多。我飞花针要么不出,一旦打出,一次就有上千之数。这江湖上能用一把剑,抵挡住我们这么多暗器齐发的,还能有几个呢?”
武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点头:“大嫂,你这话说得很是在理呢。”
“那个人自称‘谢风’,‘谢’这个姓只怕是真的,不过,‘谢风’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那我们赶紧回去禀报娘吧。”
武晶说完,黎叶点头:“正是。”两个人择路返回。
谢刚提着干粮,拉着顾雁语,咬着牙拼命跑,眼见快到破庙,可中飞花针的地方痒得不行,而燕子镖又咬了他几块肉,疼痛难忍也就罢了,血流个不停。谢刚一向皮实,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眼前一黑,脚下发软,一个大马趴栽倒在地。
顾雁语被他带得往前一跌,滚了两滚,手脚并用连忙爬起。顾雁语奔回谢刚身边,谢刚已经人事不省。顾雁语吓坏了,连声大喊:“有人吗?来人啊,快救人那!”
老二裴舒、老三胡英明听到外面响动,急忙出来。一见小师弟居然受伤了,他俩大吃一惊。裴舒连忙把谢刚抱起来,也不知道多出来个顾雁语是怎么回事,便对胡英明说:“把她先带偏殿去。”把谢刚送到师父面前。
上官剑南一看,顿时很吃惊:“唐门暗器!”想了想,吩咐裴舒和胡英明去准备饭,然后叫丁翊:“你去问问,小刚带回来那个女子,到底什么情况。”
丁翊去了时间不短,谢刚身上的飞花针被师父用内力逼出,裴舒取了止血药为谢刚敷在伤口,而胡英明把热好的馒头、肉食都拿过来,师徒仨吃了一会儿,他才回来。凑在上官剑南面前低声絮叨了很久,上官剑南不由得面露惊异:“还有这等离谱的事情?”又思忖了一番,突又笑起来:“不过,唐门门风向来如此,倒也不算稀奇。”
丁翊不懂。
上官剑南笑着道:“你没听过川蜀道上流传的唐门轶事吗?据说从上两辈的唐老爷开始,便是喜欢门户一般的美丽女子。这一代的门主唐越,更是和百花谷的千金纠缠不清。据说那个叫‘商绿芸’的女子,真的犹如山间盛开的花儿一样明媚耀眼,寻常人看过之后连路都要走不动,当时还是少主的唐越偶然得见,果然沉沦,旋即便和那个商姑娘坠入爱河。”
丁翊的江湖见闻还可以,随口接了一句:“百花谷的谷主,是叫吕珍姬吗?人称百花娘娘。”
上官剑南点头:“因为这件事,百花谷和唐门结下了梁子。”
“唐门势力多大呀。”
“所以,百花谷就吃了很多亏。”
“没想到,如今的少主唐见雄没有接受教训,又步上他父亲的旧途。”
上官剑南突然出神。
丁翊问:“师父,莫非,你又想到什么?”
上官剑南瞧他:“飞花针和燕子镖,都是唐门内女子用的暗器。唐家家规甚严,漫说媳妇,就是小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在江湖上出现。前不久,唐四公子在武当山上露了回脸,不过,那个小子机灵促狭,只有他给别人亏吃,没有他吃别人亏的道理,显然不会引得唐门的人大张旗鼓前来这里。”
“那师父的意思是,少主唐见雄为了顾雁语,离家出走,已到左近?”已经说到这儿,丁翊干脆把已经想到的全部说出来,“唐老太君出身名门,对家风名望看得比什么都真重要。不是逼急了,也不会派出她手下的女眷,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杀手。连小刚都受池鱼之灾!”
“小刚是我的徒弟,对方是唐门,我也不能白吃这个亏。”
丁翊眼珠一转:“师父,让弟子出去打探打探,真的是唐老太君率唐门的人前来中原,我必代师父您将话传到了:我们不会插手唐门的家务事,但是,伤及我师弟,我剑庄不能答应。”
“你要小心那个唐见心。”
丁翊点头:“谢师父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