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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贬爵秩迷途失真性赐自尽犹自侃轮回
    年羹尧俯首受制听命,由岳钟麒亲自送到潼关,急报到京,张廷玉才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年部与岳部青海大火并终于没有发生。因带着这份八百里加紧奏报赶往养心殿来见雍正。
    “他肯听命,朕也不为已甚。”雍正正和方苞下棋,听了张廷玉回奏,笑着转脸对旁坐观战的允祥道:“和方先生这盘棋朕是输了,朕输得起。和年羹尧这盘棋朕赢了,也赢得起。”说罢又是松快地一笑。允祥看去精神还好,只是瘦得一发可怜,听了雍正说话,苍白的面孔绽出一丝笑容,说道:“衡臣作事细。由内廷上书房办理这事,确实妥当。”雍正一笑起身,回暖阁案上取过一叠奏章,递给允祥道:“这是昨晚的朱批底本,正文已经发下去了。你们几个都看看。”
    允祥细长的手指白得没点血色,接过看时一份是年羹尧西宁临行前发来的谢恩谢罪折,上边写着:
    览此奏朕心稍喜,过而能改,则无过矣。只恐不能心悦诚服耳。勉之。
    又倒换一份,是批给高其倬的,却是:
    朕惜年羹尧之才而悯其功,尚用其力,自有保全他之道。他近日亦深知愧悔矣。
    再看一份,是给田文镜的:
    年某儇佻恶少耳。尔之折明发,彼之职降调矣,君子不为已甚,从此他再无力干政,放心自为就是。
    还有几份,隐约辞令也都是替年羹尧开脱大罪的。允祥看了转给方苞。方苞看了无话,又递给张廷玉。张廷玉却又将厚厚一叠明发奏章节略捧给雍正,这才捧读朱批、谕旨。雍正接过浏览着翻看,一共有一百多条节略,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政务,安排私人,索贿受贿的情事。不禁笑道:“墙倒众人推,世上人情真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的,谁肯雪中送炭?留中不发吧!”
    张廷玉躬身笑应一声:“是。”又皱眉说道:“这是一百多官员的弹章,都留中不发似乎过拂众意。年羹尧实在太大胆,带一千二百亲兵赴杭州,驿轿二百七十乘,驿驮两千载,还有大车四百多辆。本来已经众口铄金不得了,他还发文杭州,叫布政使衙门为他再建一百二十间房子安顿人身——这怎么能不犯众怒呢?”他一口气报出这么多数字,允祥听了只是摇头。方苞却知道,年羹尧是想避开“犯上不规”这个罪名,情愿装出求田问舍的守财奴架势,让雍正知道自己没有野心,但这次张廷玉得罪年羹尧得罪到了死地,不治死年羹尧,翻过手张廷玉决无好下场,这个恶状告出来也是题中之意。方苞张了张口,又无言把话叹息了出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雍正脸色青中带白,“他不做大将军,要做赃官了!朕拿掉他,原为清理吏治,他情愿要触这个国典,朕也无法救他。”说着,雍正站起身来,向案上抽出一份折子,看时却是杨名时的,一把拂开了棋子,提起朱笔写道:
    君治云南以德化人,朕心甚慰。大凡德可恃而才不可恃,年羹尧乃一榜样,终罹杀身之祸。
    写罢,冷笑道:“是否兔死狗烹,由你们想。年羹尧装贪财奴,想逃掉‘背恩负主’不忠之名。其实朕倒不怕他造反,明着来明着就镇压敉平了。朕不诛他这贪官,天下官群起效仿,这吏治怎么弄?”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红了脸低头不语。
    方苞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主上诛心之言,连臣听着也惭愧。不过带兵的人有钱,天下人皆知。用这个名目除年羹尧,不是烹狗,也有烹狗议论。年某嚣张跋扈如此,该循这个思路办理为好。”
    “你说的是。你们都藏了语,朕岂有不知之理?但这是天理人情,朕也能体谅。”雍正漫不经心地说着,又向案头翻,翻出年羹尧在潼关递来的请安折子,又在上头写道:
    朕早闻得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观卿作为,似欲与朕彼地逐鹿!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不肯自为,有你统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
    写罢将笔一掷,对张廷玉道:“把这些弹章一律节略刊到邸报明发,着年羹尧一一据实回奏,着吏部、刑部、兵部、户部,有弹奏年羹尧的折子一概具本明誊!”
    接着这次谈话第五天,雍正皇帝颁布明诏:
    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年羹尧终于走进了绝境。举朝上下无分京师内外一片是讨伐之声,雪片似的奏章通过各省督抚、监察御史、六部直送上书房。凡与年羹尧有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写出折子直送京师,瞬息间便被编汇成节略送入上书房。
    “降十八级”的旨意抵达浙江,难坏了巡抚折尔克。按清制官吏共设九品十八级,杭州将军是“从一品”,再降十八级,便是“未入流”,然未入流又不设武官。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只好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答复得极快,用滚单送来个条子,上写“你竟是个笨!皇上的意思不过就是革他的职嘛!寻个破城门让他看去!告诉他,过几日我去看他。”折尔克想想,杭州并没有“破城门”,只离杭州三十里有个叫“留下”的小镇,镇子北门年久失修,便命人将早已监护看管了的年羹尧“请”了去。
    这位权倾朝野声震中外的极品大臣,在重新穿上带着烧饼大的“兵”字号褂子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了人生的可贵。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护驾有功,又抬入旗籍拨归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之战中,凭着一杆银枪在万马军中,刀丛剑树里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在科布多战役征粮中以一名微末偏将擒斩甘肃总督葛礼,确保了北路军粮秣供应,蒙受康熙恩宠,直擢四川布政使、巡抚,又做到大将军……三十年间宦海沉浮中一位青云直上的得意弄潮儿,一下子从顶端倒栽了下来!——就此一蹶不振,就此了此残生,年羹尧突然觉得不甘心。
    “留下”镇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无数河湖港汊沿城四处纵横。城北门萋萋芳草下苔藓斑驳的守门房里仅可容身,住着这个“老军”年羹尧。城里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个什么人,只看见他每天默默地扫地,开门关门,偶尔打打太极拳,闲着无事便拔城头上的草,用破铲子慢慢铲墙上的苔藓……年羹尧也绝不与任何人交谈一语,每天夜里都有省城送来的邸报,上头都写着他的滔天大罪,他就用一枝秃笔在邸报的反面写自己的答辩和认罪折,交与送邸报的人带回去。他在等待着朝廷对他命运的最后决策,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中他望着黑魆魆的城,听着城外富春江潺潺的流水声,期望着自己能“留下”,就在这富春江上作个钓翁也成(他已不敢有严子陵那样的逸兴)。
    但是等来的是愈来愈严酷的消息,五月二十二日上谕:
    年羹尧招权纳贿,擅作威福,敢于欺罔,忍于背负,几致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
    七月十二日上谕:
    年羹尧自任川陕总督以来,擅作威福罔利营私,颠倒是非,引用匪类,异己者屏斥,趋赴者荐拔,又借用兵之名,虚冒军功,援植邪党,以朝廷之名,徇一己之私情。
    待到九月十七,传来的却不是邸报,而是邸报后认罪折上的朱批:
    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往广州拿你哥哥,随即即来拿你矣!
    随朱批还有上书房汇集百官奏劾年羹尧的奏折摘要节录,仅目录便是几大页,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六条专擅罪,贪婪侵蚀罪是十八条十五款……共九十二大罪,由大理寺、刑部合议,“请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期望年羹尧自尽,但年羹尧求生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九月十七夜晚,面对破窗明月,台灯破纸,他写下了《临死哀求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作犬马自效,慢慢的给主子效力。年羹尧椎心泣血谨陈。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枝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向窝铺上倒下。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不停便赶往养心殿。一进垂花门,高无庸便迎上来笑道:“皇上正要我去叫您,您就来了。”张廷玉略一点头便进了殿,却见雍正正和马齐说话,见他进来,雍正便招手笑道:“你来得好,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你替朕劝劝。”张廷玉一边双手将折子捧递给雍正,笑着说道:“马老相和我谈过了,奴才也劝不动他。皇上既不准他休致,他自然就歇不住。”
    “朕亦不能强人所难。”雍正叹息一声下炕来,徐徐踱着步子,说道:“人都说朕刻薄,朕却不愿担这个名声。马齐你最知道的,你是保过允禩当太子的,原是个地地道道的‘八爷党’,先皇为此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权,赐以高爵。为甚的呢?为的你并没有私心要怎样怎样,为的你心中有君,为官清廉。畅春园的事不是你按住,后头情形谁料的定?所以,你是贤臣。国家要办的事多着呢,朕不忍叫你去,你又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老态龙钟地站起身来,一躬说道:“皇上既说到这里,臣心里也实是恋恩难舍,不过臣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位置,办不了这个位置的事,不也是负了皇上?该退出来,腾位给年轻一点的,像阿尔泰、李卫这些年富力强的随在主子身边,于皇上天下都有益的。”
    “上书房是办文墨的,李卫、阿尔泰都不合适。”雍正舒了一口气:“刷新吏治要靠各省督抚,像田文镜、李绂、李卫、阿尔泰这些人,朕要树为模范。因循祖训旧制陋规陈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利器不解呐……”张廷玉忙道:“主上说的极是。即如此,奴才以为可让马齐在京郊住,不必返乡,有事仍可随时咨询,也是一法。”雍正点点头,说道:“那就照衡臣这意见办吧。”说罢便看年羹尧的折子,却只扫了一眼便丢了桌子上,只是沉吟。
    马齐看了看雍正,说道:“又是年羹尧的折子?事到如今,主上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雍正叹息一声说道:“他不肯自尽,朕终是不忍下辣手啊!他与你们不同,和朕是有私交的,况他妹子年妃正在病中……今晨朕去看她,已经瘦骨嶙峋,只剩一口气了,在枕上连磕头的力气也没,巴巴地望着朕说不出话……朕也无话安慰,但朕毕竟是人,她一门跟朕几十年……朕不能无惺惺之惜……”雍正说着,眼中已噙满了泪水。张廷玉见他如此难过,也自伤心,只垂头不语。
    “万岁爷。”马齐核桃皮一样的满脸皱纹一动不动:“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年羹尧犯不可恕之罪,圣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旷世高厚之恩。国家、公器也,若与私谊连到一处办,什么也办不成了。”
    雍正昂起了头,沉思着望着殿顶的藻井,良久,又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疾步走向案前,扯过一张纸写道:
    乞命折览。尔既不肯自尽谢罪,朕只得赐你自尽。尔亦系读书之人,历观史书所载,曾有悖逆不法如尔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当未败露之先,尚皆假饰勉强,伪守臣节。如尔之公行不法,全无忌惮,古来曾有其人乎?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地厚。且待尔父兄及汝子汝合家之恩俱不啻天高地厚。朕以尔实心为国,断不欺罔,故尽去嫌疑,一心任用,尔作威作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忍为乎?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矣,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雍正写完,将手谕交给张廷玉,迟缓的目光凝视着东暖阁。张廷玉知道,这个皇帝已在思考如何处置住在城东的弟弟允禩。年羹尧一去,允禩已成砧上鱼肉,剁这鱼肉虽不费力,却要沾上血腥,带上屠弟恶名。但若不去这个瘤子,雍正力挽颓风振刷政治的雄心仍旧只是泡影。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大殿上的自鸣钟毫不迟疑地“咔咔”作响。
    一九九二年二月六日烟花爆门之夜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