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脸由铁青突然变得血红,细碎的白牙紧紧咬着,踱到四个唬得面如土色的王爷跟前,气出丹田地哼了一声,返身疾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似乎要写什么。因朱砂蘸得太饱,笔未落纸就先滴了两滴在专门颁发明诏的麻纸上。大约这血一般殷红的朱砂刺了他一下,雍正将笔又放下,背着手绕座彷徨。张廷玉知道他在思量如何处置这几个“铁帽子王”,因也恨满人平素跋扈骄纵,很愿意借皇帝之手压一压他们的气势,便低着头装没看见。鄂尔泰却深知事体重大,本来满洲各姓旗人已经对皇帝偏向汉人深为不满,自整顿旗务旨下,不知有多少西林觉罗本家本旗本门的跑到自己府上,质问“皇上还要我们满人不要了?”三个王爷今天在金殿上的作为,只要发交到部,至少要拟个“斩监候”。别说旗务没法“整顿”,整个奉天都要震动,说不定还要波及东蒙古诸王。满蒙是国本所在,一旦乱了,大清也就岌岌可危。鄂尔泰急切中,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有话:天命六年,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上下神祇,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以开杀戮之端——恭请万岁留意!”
“唔?”
雍正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他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恍惚,蓦地殿西壁上一幅字映入眼帘:
戒急用忍
正是康熙皇帝题写给雍正的座右铭。他额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渐渐隐去了。脸上的神色也平缓下来,轻轻叹息一声,踱至东侧的屏风前,良久,才问道:“尔等知罪否?”
“臣等……知罪!”
“知罪朕即不加罪。”雍正心知不能不饶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却又于心不甘,仿佛在徐徐吐出自己心中的郁怒,缓缓说道:“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此时只是‘畏罚’,并不见得是真的知罪。朕治天下,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字而言,对天地,待父兄,御群臣,临万方,都出自本性,没半点虚伪矫揉。这有个内外的分别,朕待天下人,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一体均等;待满洲人,则又似家人子弟,有骨肉亲情。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你们今日跟着人胡闹,是让人当了炮使。就你们本心,还是信不过朕这个‘诚’字,这是其一,这就是不敬!其次,你们觉得自己久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族满人,受人蛊惑,要分一点皇权。你们须知,如今天下情势早已不是开国之初那样。本来汉人多出我们百倍,皇帝是满人,各部各省大员满汉各占一半,已经弄得怨声载道。架得住再弄一个‘旗王议政’?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因为情形变了,你们懂么?”
“臣……懂了。”
“你们不懂!”雍正的火气压抑不住地又涌上来,怒喝一声,又道,“如果你们懂,就不会听那三个逆王的挑唆大闹朝堂!八王议政,哼哼!你们死了那条心!”雍正摆了一下手,又恢复了理智:“压根上说,你们只是在这里叫嚣,今日朕若问你们,八王,都是哪八王?你们能说出来?”
几个王爷额前已碰得乌青,仍不住叩头,说道:“臣等真的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闹什么‘八王议政’?可笑之至!”雍正厉声说道,其实八旗制度早已湮灭溃散,他自己心中也是一塌糊涂,却转脸对跪着的俞鸿图道:“这是已过已死之事,是‘史’。鸿图,你讲给这几个畜牲听听!”
“是!”
俞鸿图极漂亮潇洒地叩了一个头,他是今天唯一得了彩头的人,惟恐高兴过头引起众人反感,略一沉吟,庄严肃穆地说道:“按《八旗通志》,己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五臣带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起初并不是八个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天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方才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五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还有得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和岳托四王——这就是所谓‘八王议政’。
“但此后有大事具名议政的,又不定是这八人。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铎,都不在八王之内。其余和硕贝勒也只随时更定,直到圣祖手里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存,已经很少有人能确指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个王了。”俞鸿图真的是十分熟知国故,将此之后屡次重要会议,哪一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哪几个王爷又因什么原因没有参政,说得周备无遗,算来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又备细陈述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废睿亲王多尔衮一门之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十分好口才,将伏法诸王情致描绘得如目击亲见。俞鸿图神采焕发,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权统一,而且易启人臣觊觎大位之心。我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归于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统编入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也得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造乱,而上将军图海周培公十二日敉平者,恰又统率的是八旗旧人!设如圣祖因循祖制,八旗各方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无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之乱也是殷鉴,同室操戈萁豆相煎,不但无今日大治,诸王何能安会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他辞色俱厉,侃侃款款口说手比,至此结束猛煞一笔,真是掷地有声。最后他向雍正一叩首道:“臣已奏完!”
“俞鸿图今天给你们讲这些,应该当功课,下去好好温习。温故而知新,也就本分些。”雍正极为赏识地看着俞鸿图,心中只是嗟讶:这样一个人才,近在紫禁城中,竟到今日才发现。他缓缓将目光转向永信等人,说道:“八旗干政,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造孽的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四阿哥允,还有一个叫允,是十阿哥,现在张家口。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用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及你们祖上功业,朕不打算对你们诛戮惩处了。但自今而始,哪一个敢再冒险犯难,与当政人勾结图谋不轨,朕必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你们退出乾清门候旨!”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爬起身来,张撑着跪得酸疼的腿趑趄向殿门走去。雍正却招手道:“睿亲王回来!”
都罗身上抖了一下,忙回身趋至雍正面前,跪下说道:“万岁有何圣谕?”
“三王到京,都是两肩抬着一个口,他们是诚心和朕打擂台,一心要跟着允禩来捞好处的。你不一样。”雍正温存地笑着,“弘时递进了你的贡单,很替你说了些好话呢!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你这点区区贡物,朕是不希图的。难得的你不往那堆里搅和,难得你这片忠诚之心。多尔衮老王爷见你这样,可以含笑于九泉了!”都罗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但臣王所居位置,像方才那样情形,不宜出头与诸王分争,求皇上明鉴。”“当然,朕心里明白着呢!你若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会以为满人内讧。你也是信得及朕自能处置嘛,所以朕很欣慰。但你已是世袭罔替之亲王,无上之爵位,朕无可赏赐。弘时记着记档,睿亲王冠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可以红绒结顶。除世子之外,由你自己从儿子里再挑一个,朕封为郡王!”
弘时正有劫后幸余之感,他最怕的就是雍正追究他与庄亲王传递圣旨失误的事。此时才完全放心,忙躬身赔笑道:“皇上圣明!睿亲王确是忠贞事主的贤王!”都罗还要谦逊时,雍正笑道:“不必说了,朕奖罚都有规矩尺度的。你若为非,朕也一样处置。你当得起,就可受之不疑。三哥,你出去传旨,叫乾清门外的人都进来,仍旧接着朝会。传完旨你到老八、老九处走一走,还有老十四。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要安分些,在家静候朝廷处分——带着图里琛一处去,叫步军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去吧!”俞鸿图忖度,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事,忙也跪辞。雍正笑道:“好好!你还随班进来才是正理。”
乾清门离乾清宫咫尺之地,允祉出去一袋烟工夫,几百名官员再次循着原路进殿。这次没有奏乐,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面无表情,张廷玉、鄂尔泰、方苞、都罗、弘时等人都端坐在老地方,神情严肃。怡亲王允祥却换了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瘦得干柴一样的身子疲惫不堪地强撑直坐着,盯视着鱼贯而入的官员,不时低一下头,似乎不胜感慨,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群臣高呼万岁,他才凝神注目雍正。
“朱师傅还上来坐。”雍正打破了殿中极度压抑的寂静,略晃动了一下身躯,又对允祥道:“老十三,朕就怕你身子骨不好,才赐坐安乐椅的。要这种坐法更受罪,高无庸,拿个枕头给你十三爷垫上——想歪就歪着,坐不住可以走动走动。这个朝会朕尽量短些——不妨事,难道还能再跳出一个曹操?”
底下的朝臣听着这寒彻骨髓的话,都吓得身子一伏。
“你们都瞧见了的,朕何尝愿意无事生非?树欲静而风未止,奈何?”雍正神色平淡,自失地一笑,说道:“他们也太小看了人,拿朕当汉献帝、晋惠帝,要弄什么挟天子令诸侯!须知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勤劳王事之雍亲王!办老了差事,就深悉民间官场情弊,荆棘丛里走过来,还不懂那些鬼蜮伎俩?”他口风一转,又道,“但我们今天朝会还议大政,还是开头的题目,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备述己见。”
……
“不要缩头缩脑,朕只诛有罪之人,只治怀逆之身,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头徐乾学正因吟诵“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被斩首在柴市口,血犹在目;现放着一个钱名世,文字之祸,尚在不测!朝臣们谁敢在他盛怒之时作仗马之鸣?
……
仍旧一片死寂。跪在御座西侧的杨名时膝行一步,朗声说道:“万岁,臣杨名时有条陈,已经写成奏章,愿呈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忙走过去,将杨名时的本章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很好。”雍正见众人不言语,心知是方才那一场大闹所致。他的本意是在今天朝会上痛驳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降明诏颁布火耗归公等大政,堵住六部九卿京师各司衙门私地妄加议论的口。允禩等人这一闹弹压下去,歪打正着,正有敲山震虎之效。而且此时雍正对允禩满怀怨毒之心,也没有情绪再与下边这些官员饶舌,他敛去了脸上的微笑,用手扶着杨名时的奏折,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既然再三征问,没有人有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对田文镜有所弹劾,那是寻常事,朕即下旨,着弘历返京时顺途访查,自然要公道处置。无论田文镜还是什么别的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决不计较。朕想,有些人其实心里有话,只今日场面被人搅了,有些心障不敢讲,或有愿在这场中讲,没什么,下去写条陈写奏章,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甄别洞鉴。就是明令颁布之后,施行起来有不便处,有错误处,仍旧可以直封奏陈。”
雍正说完,正欲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用双手撑了一下,想勉强坐直,但手一软,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雍正霍地站起身来,一手紧扶着椅背,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的爱弟。十几个太监唬得一拥而上围住了椅子,雍正这才回过神来,一迭连声命:“快快!快传太医!”守在乾清宫东配殿的太医们早已闻风,跌跌撞撞冲门而入。有一个不小心在人腿上绊了一下,就地摔了个马爬。殿内骚动了一阵,鄂尔泰起身连呼:“跪好!不许交头接耳!”
“臣弟……”允祥半晌才睁开眼睛,见雍正在一群太医中俯身看自己,他使劲动弹一下,勉强笑道:“臣弟争强好胜一世,今儿当众丢人。看来真的大限已到……圣祖……圣祖……臣弟要跟圣祖去了……”雍正容色惨怛,抚着允祥的前额,他的眼中满是泪水,说道:“老十三,别胡思乱想。你寿……寿际长着呢!邬先生说你九十二正寝!你回去,朕用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万事无妨的……”他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出来。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道:“托主子的福了……”几个太监再不迟疑,就安乐椅一起簇架着抬走了允祥。
雍正回到御座前,背对着群臣,好一会才猛地转过脸来。张廷玉最是熟知雍正秉性,料是允祥的病重激怒了他,眼见雍正满脸都是乌云,顷刻就要雷电大作,正寻思如何婉转谏劝,雍正丝丝带着浓重的咳音已经开口:“刑部听着:原已拟定秋决人犯,除大逆十恶的罪名,由朕特批的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为吾弟允祥纳福!”他的眼圈变得有些发红,仰首望站前上方,像是要穿透殿宇仰望茫茫苍穹:“他是跟着朕,跟着先帝爷办差累倒了的!二十年前,谁不知道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他累倒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说田文镜长短,田文镜火耗只收到三钱,推行耗限归公,捐厘不入私门,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的奏折说,骨瘦如柴而不遑宁处,恐年命不永——他也要累疯了!朕自己一天也就胡乱睡一两个时辰,也累得筋疲力尽。你们看这个老臣张廷玉,三年之内头发已经皓白如雪!若不为上对列祖列宗缔造艰难,下对子孙万世昌荣,朕用得着这么熬灯油一样夙夜勤政?这些国家精英,至于一个个都累得这样么?”张廷玉闭上了眼,老泪已无声流淌出来。只听雍正声音愈来愈激扬难抑:“……朕在藩邸为王,威福并不减今日帝皇之尊,虽说也常办差,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还是闲适十倍不止!这皇帝位有什么好!偏就有人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追求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是像允禩允禟允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力,必欲取朕代之而后安,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只是希图这位上那点子威荣,他们狗猪不如般龌龊!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他顿了一下,咬着牙抽过一张纸,朱笔狂草写道:
允禩允禟允等人结党乱政,觊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允着——
他突然想到允和自己是一母同胞,十分烦躁地勾掉了他的姓名,恶狠狠又写了“钦此”二字,对鄂尔泰道:“你骑快马去允禩允禟那里宣旨,允禩改名‘阿其那’,允禟改名‘塞思黑’!”想想终究太便宜了允,由允又想到年羹尧钱名世,仿佛要出尽心中毒火,又扯一张大纸过来用擘窠大字写了“名教罪人”四字,扔掉了笔,这才抬起头来。
文武群臣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吓傻了,有几个直矗着身子忘了叩头,不知哪个部里,一个官员眼一黑,竟当场晕倒在殿里!
“朕之处事处心有如日月经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雍正咆哮道,“你们下头尽有‘八爷党’、‘九爷党’的,恐怕对朕口是心非都亦不为少。今日在这堂堂天枢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毕集,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那个‘塞思黑’,朕决不加罪,即行让位给他!”他用挑战的目光,带着冷峻笑容扫视着殿宇,许久,见没有人敢言声,似乎气平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平静,他想到允禩党盘根错节经营多年,下面跪的这些人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党羽,自己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至今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揭露允禩允禟的阴谋!雍正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愤怒,觉得自己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无论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真奇怪,”他说,“君臣大义列在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人出来的,竟然蠢如豸鹿,放纵允禩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这么多年!那个钱名世,探花出身,他什么书没读过,忝居翰林清贵之职,去捧允禩的死党年羹尧的臭脚!想起来就叫人恶心!这幅‘名教罪人’的横匾已经题好,就着礼部颁赐钱名世,‘礼送’他回江南,挂到他钱家大门上,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呈报督抚奏明,朕自然另有一番料理。江南省本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样的败类,自应反躬自省,思耻明过,着江南省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自应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张廷玉眼见雍正言语越扯越远,由允又牵及汪景祺、钱名世案子上,深恐这位已经气得有些失态的皇帝口无遮拦,说出更使人难堪的“料理”。乘雍正喝水,他起身缓步踱到御座旁,小声道:“方才太医院来禀,怡亲王病体已经无碍,他想见见皇上。”
“唔!”雍正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憬悟过来,他已觉得自己失态了。很多话不及思索,有些事还该与军机处和上书房商议一下再定的,但是“君无戏言”,既然话已经出口,也无可更动。因点了点头示意张廷玉退下,说道:“本来要与诸臣商计新政大计,让夜猫子给搅了。可话又说回来,挤掉这个脓包儿,揭掉这层烂膏药,也未始不是一大快事。推行新政,或者梗阻也就少些儿也未可知!方才张廷玉禀说,怡亲王病体已经稍安,此乃国家良实之臣,古今罕见之贤王。若被今日事激病,有朕所不忍言之事,朕必以‘阿其那’、‘塞思黑’抵命!”说罢一摆手,拂袖出了乾清宫。
雍正没有回养心殿,径直乘銮舆出西直门,至清梵寺看望了允祥,即便返回了畅春园。他浑身乏力,似乎每个骨节都被醋泡得酥软了,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垛上,一高一低地,每一脚都踏不实,头也一阵一阵昏晕。他觉得饿,但御膳进上来,望着满桌的珍馐佳酿,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高无庸料是他胃气不适厌荤,命御厨房作了一碗京丝挂面,兑上醋姜汁,撒了点蒜花儿,滴了两滴香油捧进上来,雍正才勉强吃了。和衣歪在澹宁居暖阁大炕的大迎枕上,吩咐高无庸:“朕要静一静儿。除了张廷玉、方苞和鄂尔泰,谁也不见。”便随意取过几份奏章,一边看,一边只是出神,方才去清梵寺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两只手紧紧握着雍正的手,仿佛一松手雍正就会突然消逝似的,声音凄楚而又清晰,“这几年我病,读了几本史书。自古帝王像皇上这样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连圣祖在内,没有一个及得您的。我有时也想,皇上——比如说您每次接见州县小吏,一个县一个乡的事都要躬亲询问,天语谆谆叮咛——是不是太琐细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觉得也只有这样。因为……因为您这是‘为天下先’。数百年陋习陈陈相因,要扭转颓风谈何容易?除了皇上贴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踪圣祖,超迈前人的心胸的,实在没有几个人。您要作的是千古伟业,下面庙堂中辅弼的,却多是庸才,所谓曲高和寡,也真难为了皇上。所以请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听他话意,很像是要临终留言,心里一酸一热,几乎坠下泪来,抚慰道:“你瞧你,病得这样了还想这些。留着精神气力,待你康复了,咱们再聊……”
“康复——”允祥黄蜡一样脸上泛过一丝笑容,“我一生仗义,人们尽有称我‘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杀丰台提督成文运,成文运没有可杀之罪,但当时情势不得不如此,也还说得过去。阿兰乔姐两个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痴情于我,可我也错疑杀了……”他两颊滚下泪来,“现在我一闭眼就看见她们……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说的么?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该整治的人自然还要整治,但不要轻易动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奸党头子,可他毕竟和我们一个皇阿玛。剥了他们的权柄,没有能力祸害朝政也就够了,不要……杀!”雍正抽手拭泪,哽着嗓子道:“哥哥记着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朕这里亲自给阿兰乔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往生咒》:
拨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都!悉耽婆毗,阿弥利都!毗迦兰帝,阿弥利都!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哆迦利娑婆河……
念完,他的手松垂下来,俯身对允祥道:“阿兰乔姐朕都很熟,方才心会意通,她们已经住东南好人家转世去了,和你不定还有再生之缘。这会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么?”见允祥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点,这才轻步离去……
澹宁居外似乎起了风,殿西一带的玉兰树尚未发芽,枝桠在风中摆动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东一片老竹则“沙沙”响成一片。雍正在蒙眬中仿佛见弘时进来,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外头风大。”弘时并没有退去,一躬身赔笑道:“这场风过去,今年不会有冷天儿了。儿子想到阿玛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话,有要紧事要奏。”
“什么事?”
“儿子心里疑惑。”弘时说道,“‘八王议政’,打一开头阿玛和王大臣们从来没有松过口,十六叔怎么会传错了圣旨?他是耳朵背,还是心里糊涂,还是后头有别的文章?”
“什么文章?”雍正惊觉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弘时一笑,说道:“儿子天天跟皇阿玛,谁能跟儿子说什么?据儿子看,或者是诚亲王(允祉)或者是宝亲王在后头掉的什么花枪。十六叔为人所使,不得已儿假传圣旨罢了。”雍正心里蓦地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弘时淡淡一笑:“父皇别忘了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牒有什么用场?还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还是托孤老臣呢!宝亲王眼见是等着接大位的人了,四处收买人心!谁像儿子,跟着父皇没头没脑的傻干!”
“你放屁!”雍正一把抓起一个垫肩朝弘时砸过去,“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允禄树叶掉下来还摸摸头,他敢?!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去跟你八叔学学再来跟朕掉花枪!”
弘时不见了,一个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说道:“朕连安生觉也不能睡一会儿么?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竟是乔引娣,细看时,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儿一笑,说道,“真是得了新人忘旧人。如今您有了引娣,亏您还能想起我来!”说罢转身便走。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说道:“你往哪儿?等着我!”“你不是给我念过《往生咒》了么?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说着便走远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脚高一脚低,驾云似的在后头追赶。倏间景色又似在广漠的黄河滩上,劲冷的河风吹得小福衣裾飘摇脚步踉跄。弥漫的黄沙旋风中,雍正追寻着她的影子边追边喊,好容易才赶上了,一看却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说道:“这是梦还是真的?你是小福,还是引娣?”
“亏皇上还是无上菩提,”引娣冷笑道,“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我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边青纱帐里,看得真真切切,还说什么梦不梦!”雍正恍惚觉得她又是小福了,听她说“烧死”,才想起她久不在人间,却也并不惊恐。正要问话,小福又道:“我们缘分已尽了。从此天各一方,人间世事纷扰变诈,人心恶如九幽之风。您好歹保重些!”
一转眼间小福不见了,昏暗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风呼号着,黄黄的沙浪在风中起伏追逐,远处黝黯的树杪暗影在风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苍穹,悲怆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无望地呼唤,“小福!小福——你回来……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间又意识到自己是皇帝,急声大叫:“侍卫们太监们!你们都死到哪里了?给小福修庙!派人去,给我把引娣找回来!”……
“皇上!”
守在外间的高无庸几步跨进暖阁,一边替雍正掩着蹬开的被一边低声道:“你魇着了——奴才们都在这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乔姑娘,她要肯来,叫过来侍候主子可成?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见不见?”
“好,叫进。”雍正这才知道方才是南柯一梦,想起梦境,心头兀自突突乱跳,一边看着太监们掌灯,吩咐道:“引娣要不乐意,不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