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行筵设在总督衙门签押房北的正堂里,李卫性情豪爽,好阔朗,一来南京就任总督便命人将原来一个好端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却有办法,仍旧是五楹,只是长宽各加一倍,整整比原来大了三倍,言官们又想告御状说他奢华,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华”家具一概不设,也兴索罢了。弘历一行六人从后堂影屏中出来看时,满堂的官员翎顶辉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几个同乡凑在角落里侃家常,人声嗡嘤噪杂不堪,见他们出来,“刷”地立起身来,又“唿”地一片跪下,齐声道:“请宝亲王爷安!”
“这么多熟人呐!阿隆、殷德乾、姜文义、阿桂、英德、雷啸天、樊圃蕙、张化英……”弘历一边笑,向上首走着,辨识着下面赴筵的官员。他一口气点了四十多个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视察过河工,检视过兵营,有的为他汇报过案件,调阅过文书,有的只是公事奉见一面之交,大的也不过知府,小的只是个县丞,弘历徐徐指名招呼无一错漏,连李卫也不禁惊讶“这主儿真好记心!”弘历一摆手,说道:“都起来,请坐了。今儿李卫请客为我饯行,一概不要拘礼,只管痛乐了!”
众人安席坐了,李卫陪坐在弘历身边,一手执杯,清癯苍白的面孔兴奋得泛上红晕,大声嬉笑道:“诸位,你们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长,有的相处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时捷,“像我们范大舅子,都几十年交情了吧?我没有设筵请过客。有人说是叫化子小气,其实我是没钱,当赃官咱做不来,凭俸禄呢又请不起客。如今皇恩浩荡,吏治刷新火耗归了公,发养廉银,我李某人也就有了两个村钱。所以这头一杯咱们饮干了,恭祝圣上万福万寿!”他“啯”地一仰而尽,将杯底一亮。众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声咂啧,顿时也就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宝亲王,我的少主子!”李卫起身为弘历满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咱们浙江两省,最先实行了养廉银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摊丁入亩。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其实我肚里多少下水,诸位心里也都清爽。王爷在北京,替我李卫担待了多少,我清楚,继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我们王爷虽说年轻,处事虑世那种细密周详,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这次王爷奉钦命巡视咱们这块,事事高屋——嗯,这个这个远瞩,提耳命令。我们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下来了。你们几曾见过四爷这样的金枝玉叶,赤了脚节风沐雨巡查黄河堤,驾小船测量漕运淤泥,又有几个人和饥民拉絮家常,问长问短,到舍粥棚里亲自巡视赈灾?苏杭天堂近在一尺之远,我们四爷也没有去领略过。所以呀,四爷是咱们大清雍正朝的大梁大柱,也是我们的歇凉大树!来,为四爷福寿安康,顺风返京,我们干了!”
弘历听李卫连篇累牍夸奖自己,虽不无马屁上嫌疑又说得至诚天衣无缝,听他几个成语说得不地道,肚里暗笑着举杯说道:“小王何德何能?这都仰仗皇阿玛宏图远虑,俯倚诸君精白忠忱实心治事,两江才治得好。李卫是大模范,诸君是小模范,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共勉就是!”说罢和众人举杯一倾而尽。
“两江天下财赋重地,”李卫笑嘻嘻为弘历和同桌的范时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刘统勋一一又斟上,口中说道:“我来这里陛辞,皇上至嘱再三,新政推行要稳。我看我们是没辜负了皇上,又稳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个‘模范’彩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全亏了两省大小七百多官儿帮衬我这大字不识的总督。所以,这第三杯酒我独自饮了,以儆效尤。”众人哄堂大笑,李卫喝了酒,问范时捷:“我说错了么?”范时捷笑得打跌,呛嗓儿咳嗽道:“应该说‘以示敬心’。‘以儆效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话,意思是不许别人照样儿做!就连你老兄说的‘高屋远瞩’、‘耳提命令’、‘节风沐雨’,老范也不敢恭维。”李卫红了脸笑道:“我们师爷写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过我的意思十分明白,总而言之,娘希匹的你们这些小狗和我们这几只大狗,在皇上和四爷跟前怪露脸的。共举一杯,干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毕露。弘历在南京平时见他,虽也有调侃,从不见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属统指为狗,因悄声问尹继善:“李又玠爱骂人,皇上跟我说过他粗率,平日也有这样子么?”尹继善微笑着小声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儿是吃了酒。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骂皮了。他还有一条:越是喜爱那个官,越骂得凶。给四爷说个笑话儿,前头那个中军官,原来在签押房当差。我来见又玠,他说:‘告诉中丞一句话,我要升官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昨儿个制台骂我“滚”了!’——果不其然,隔了两日,他的中军五品武职的牌子就挂出来了。”弘历听得忍俊不禁,但他是个体尊矜贵的人,什么都讲究规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装着捡扇子偷笑了好一阵才又坐直。李卫忙过来劝酒,又大声说道:“四爷再过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劝的三杯酒,奴才还有两件宝要献。”
“什么宝?”弘历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已经没了笑容。李卫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爷放心,不是金银珠玉,也不是奇珍异玩。松江、常州、镇江三府去年秋天大丰收,绅民自愿乐输粳米一百万石。粮虽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这三府查看,府库、义仓充实,藩库银帐两符,确是百姓的忠输,我想,这应该算一宝的,请王爷代奏贡献。”弘历听着,脸上已经泛出红光,大为高兴道:“三个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片子。乐输一千石的业主农户开列名单,这事我就作得主,给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弘历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员们一片啧啧称颂声。他先是一阵得意,陡地又觉不妥,此时也不及思量,笑问:“你的第二件宝呢?”
李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此刻一点也不像个沉疴在身的人,笑道:“苏北这地方爷也去过几次,高家堰以东到清江口黄运交汇地带,过了几次大水,已经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四爷为此焦虑,请户部调拨一百万两银子修治黄河,清理漕运淤塞。这是四爷心头一块病。全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费心,从秋季枯水开始各沿黄河府县分段治理。萧家渡以东缕堤已经全部合龙。菜花汛一过,黄水冲刷,立刻就能归复旧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万顷。四爷,那时候您就瞧李卫垦荒吧!”
“好好好!这真正又是一宝!”弘历大为兴奋,别说淤荒造田,仅就河堤合龙一项,也会高兴得雍正睡不着觉的。他杯一举:“诸君共饮,不干者罚酒三杯!”说着站起身来。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来举杯过顶,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声后,杯底都翻亮过来相验。
“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卫待众人都坐下,脸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历不知他捣什么鬼,诧异地看了尹继善一眼,尹继善忙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李公要处置人。”弘历细看时,果见一桌桌官员呆坐如木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位总督发作。
许久,李卫才长透了一口气,踱到一张桌前,对一位中年官员笑道:“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仓直隶州令的吧?”弘历打量那陈世倌,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方方的国字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八字髭须下,下须微微翘起,透着精明和倔强。弘历一见便起好感,却见陈世倌从容起身答道:“大人记的不错,有什么训诲,请示下!”
“哪里!”李卫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学。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岁的人,就中了进士。你选的墨卷我书房里有,还有你的《梅院诗抄》,虽说不大懂的,听人说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职谬承大人金奖,那都是雕虫小技耳!”
“客气了。”李卫淡淡说道,“你人品也好,没有伸手贪墨,也没听你那里有冤案。我去太仓,那里的人都说你是好人。你别小看了这个考语,这年头官场里能让人说人‘好人’的也是难得的。你修的那个太仓书院,我看比嵩山书院还要强些。走到你衙门里,听不见板子和算盘响,琴声、棋声、吟诗声倒是有的。读书人都说你是贤令。照我看,你是个‘雅官’。”
陈世倌淡淡一笑,说道:“不贪是本分,修书院是昌明圣学,也是读书人本分。我按本性做官为人。别人说我什么,也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李卫倏地勃然变色,“江南省七十二州县,还有浙江五十多个州县,都已经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偏偏你就顶着?你凭的什么?你那里不归我管,或者是你蔑视我李卫,或者还有别的缘故么?嗯?!”
满屋里人听他夸奖陈世倌,原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料李卫突然翻脸,连珠炮价质问起他,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服气你做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李卫起先脸上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渐渐沉静,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面前这个陈世倌,头目眩晕,雷击了一样僵立不动。满庭文武屏息吞声,像古庙一样沉寂,半晌,李卫叹息一声,忽然对陈世倌一个长揖到地,低着头不肯抬起,说道:“是李卫处事左了,我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大人,这,这如何当得起?”
“我终究不读书的过,”李卫哽咽嗓子道,“你当得起。你不原谅我,我拜到席终!”
陈世倌泪如泉涌,双手搀起李卫身躯,说道:“既如此说,我勉从宪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满,应该早些把话说透。读书人性傲,弄到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况您统管两省军民二政,又负责稽查天下匪盗,偶有不留心处,岂能以暇掩瑜?”
“好,两个都是国家瑰宝。”弘历诧异而好奇而震惊,至此又感动又欣慰,起身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下来,满面春风说道:“一个折节下士,一个循礼不悖,好!我来和你们共饮一杯合息酒!”说着为二人各倾一杯,自己也斟满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干了。李卫已是恢复了常态,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陈世倌肩头操一口安徽话,说道:“娘希匹的李卫小瞧了读书人。你大有出息,贼娘好好地搞!”
众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李卫笑道:“雍正二年李绂参我一本,说我不读书不学无术,而且违旨看戏。我回奏万岁,不读书是有的,看戏是因为不读书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抚不许演堂会看戏,唯独我是‘奉旨观剧’,今儿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戏子人来唱一句!”他顺手扯了陈世倌往上席走,连声道:“开戏开戏!——你来,和我坐一处说话!”
须臾,两厢笙簧齐鸣弦管应和。六个妙龄女子,一色汉装,荷绿长裙曳地,银红比甲醒神,随着节拍从屏风后冉冉而出。灯下看美人绰约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历久羁在外,事务丛繁,烦恼郁塞至此一洗而尽,听那歌伎唱时,却是:
红樱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支赠旧情,争奈弄珠人老!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
“好,这是王沂孙的《三姝媚》了!”弘历按节而拍,细细品评,大赞道:“这曲子谱得也好,堪称绝调。”
“我终归是个俗人,听不懂。”李卫笑着呷了一口茶,望着摇曳婆娑的舞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叹道:“没办法。”“有办法的。”范时捷笑着对弘历挤挤眼,“四爷就在跟前,四爷给你做个主,翠儿不依也得依!”弘历听得入神,恍惚问道:“你们挤眉弄眼的,是怎么回事?”
毛孝先笑道:“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头选戏班子,有个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台的缘,就收了房里做丫头,那丫头也很倾慕大人的。可惜嫂夫人风流棒喝,胭脂虎啸厉害,到如今连个名目没有。这事可不是四爷一句话就算的么?”“翠儿还是个醋坛子?”弘历笑道,“不要紧,回头我去给你告这个情。”李卫不好意思地看看一脸正色的刘统勋,说道:“他们不知情,翠儿倒也不是妒忌。一来圣上当年有话,李卫不许讨小,二来我身子骨儿也不好,就放一边了。”
几个人说笑絮语间,已经换了散曲儿。
这的是无语脉脉春海棠,这的是杏花夭桃云中藏。消魂处翠华裹红妆,连钩凤窠,巧笑迎人,恰便似软玉塑王嫱,兰馥西施寄温香。怎得红娘报纱窗,则俺这立功心,封侯志,英雄泪,都化了一把情肠……
此时歌曲婉转,清音袅袅,座中客酲然半醉击节细聆,直令人心飞神越飘渺欲仙。弘历不禁大为赞叹:“今儿真个耳目一新,我在安庆听的徽调,在江南听这散曲和昆调,堪称三绝。北边那些野台子道情比起来,简直不堪入耳。且这词儿也编得甚好。”他随口一句话,却搔到了尹继善痒处,一边说“这是袁子才的大作”,一边将椅子向弘历这边靠靠,便大讲起南北曲的异同,什么声、气、韵、形、格、味,滔滔不绝。李卫插坐在他们中间,既不懂也无兴趣,见弘历侧耳凝神听得专注,便索性起身告声“方便”,便悄悄出来。因见给自己侍候文稿奏牍的师爷廖湘雨坐在门旁一桌吃酒,递了个眼色便独自出来。廖湘雨会意,向众人一点头,跟着李卫下阶到天井里,问道:“东翁,有事?”
“嗯。”李卫的身影在暗中背对着光,看不清什么脸色,声音低沉浊重,“你不要吃酒了。到前院点起我的亲兵,立刻动手,把妙香楼包围了,男女贼犯,一个不得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你知道不知道?”廖湘雨皱眉道:“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一条路。大人,甘凤池他们一伙子一共八个人,眼线说端午会齐,然后一道儿去山东比武。现在只到了四个,铁罗汉、吕四娘、妙手空空、一剑道都还没来。就是这四个,现在也难说就在妙香楼。一惊动,再想遇这么个机会可就难了。”李卫嘘着气说道:“个奶奶的,顾不了许多了,只好打草惊蛇,护得四爷平安回去就成!”
廖湘雨惊得身上一颤,下死眼盯着李卫不吱声。李卫咬着牙说道:“这里头有个分别,妙香楼要连锅端,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要网开一面,一个也不许拿。”因见廖湘雨一脸茫然如堕五里雾中,李卫一笑,说道:“你甭问,知道的多了还不如不知道,就这样办!”
“是!”
“回来!”
李卫一招手又叫住了他:“完差回来,就在我的签押房给河南田制台写一封信,请他知会直隶李绂制台,说四爷秘道回京。江苏安徽境里安全我负全责,在他二人境里我只负半责。话要说透又不透,软里又带硬。这要看你老先生的本事了!”
看着廖湘雨匆匆出去,李卫返身回到大堂,已是换了笑脸,一进门便道:“四爷赏识咱们南京的曲儿,几个戏子很给我李卫露脸,每人赏十两银子!来啊来啊,诸位请酒——有什么好的,再唱几个大家听!”
隔了一日,弘历便悄悄起程了。他扮了个茶商,刘统勋一身账房先生打扮,雇了十几头走骡,两乘驮轿,二十几个挑夫挑着茶叶,走骡则驮着弘历给雍正和皇后带的药物和珍玩瓷器,还有尹继善给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嫣红、英英仆女分乘了驮轿,弘历自己却是骑马,扮了走镖的邢家四兄弟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都骑马护送。径由滁县、定远、怀远、蒙城、涡阳、毫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晓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于妙手空空儿,又受李卫严词至嘱至托,半点不敢怠懈。一路上轮班儿在驮车上休酣,每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左右卫护弘历,连走七八天,居然平安无事。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镜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总督衙门亲兵大队人马赶上来护送,邢建业才一块石头落了心。此时由总督衙中军护送,再也微服不成,弘历也就索性坐进了特意为他准备的鹅黄曲柄大轿。浩浩荡荡日行驿道,夜宿驿馆直趋开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镜早已得报,率开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处,在接官亭设酒为弘历洗尘,恭送入相国寺旁的驿馆里。一应安排周详,也不必细述。
“你太费周张了。”第二日早饭后田文镜来拜,一落座弘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马平川,又随这么多的人,还怕贼劫了我不成?走的时候我是单枪匹马,再不招惹你们地方官了。你就那么听李卫蛇蛇蝎蝎的老婆子嘴?”
田文镜越发瘦得可怜,连肩背看去都有些佝偻,坐在那里,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呼吸时嘴唇微微翕合,似乎不胜其力。他干咳了两声,椅中一躬身说道:“倒是接到李卫一封信。不过奴才迎驾是奉旨行事,不为听李卫的话,他说的都是笑话。过我河南境,凭什么他还负半责?我一根秸草的责也不叫他负。四爷要信得过,我直送您回北京。连李绂我也不叫他负责。”弘历听罢一笑,用碗盖慢条斯理地拨着浮茶,说道:“河南治安皇上屡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关心的是两条,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乐业。”田文镜早已准备好了汇报,因将新政情形大致说了,又道:“火耗归公之后,我连参三名知府,官场震动,如今贪墨的,我敢说没有。河南地土已经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隐匿土地少缴漏缴钱粮的,我也敢说没有。各衙门整饬吏治,从我总督衙门开头,我开革了五六个师爷,又查出二十几个亲兵有关说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还请王命在辕门斩了七个,下头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关说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说没有,但如此峻法严刑,敢以身试法的不多了。新政说到归根,就是治贪官污吏,苏养民生。四爷,文镜身受皇上隆极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弘历点头叹道,“不要管外头有什么闲话,皇上知道你,我们也知道你。”田文镜心头一热,眼泪立刻涌上眼眶,但他是个深沉人,只作迷了眼,用手绢掩饰着揉揉,沙哑着嗓子又道:“我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着这把老骨头报了这恩就是,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了。”弘历笑道:“这又何必伤感?虽说皇上有旨叫来查看,其实他心里有数,我们也都清亮着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为私。有人告状,查看一下,不就更显你真正无私了?我知道你心里的话,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说你不如李卫。你一点也不必存这个念头,以为李卫原是皇上龙潜时的旧人,心里偏向。他的长处短处,我们不掩不护,和你是一样的。戴铎你知道吧,到福建当过道台,是雍和宫出去最早的门人,只为借了库银还顶撞查账的人,一道诏谕打发黑龙江去了。李卫的事大处着眼,不拘细务,是他长处;你认真,是你的长处,取长而补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说话,刘统勋挑帘进来,禀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罗、按察使柯英、学政张兴仁在外头,还有钦差查案的,俞鸿图侍御也来拜见王爷。”
“都叫进来吧。”弘历略顿了顿,又对田文镜笑道,“你写的垦荒折子我已经拜读了,这事确不能操之过急。李卫这几年就没有垦荒,如今诸事就绪,他又出新招,围滩造田。发卖出去,值上千万两银子呢!”因将李卫席前献宝的事说了。见刘统勋已引着四名官员进来,都在天井院里跪礼大行,便大声笑道:“免礼,都进来坐着说话!”
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和俞鸿图鱼贯而入,在靠门边的长条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早有驿吏们捧茶献上。弘历向他们含笑点点头,说道:“我刚从江南过来,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来谈谈。我晓得你们有些芥蒂,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听省里的,还要应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是打结子,是来解扣子的。不过今儿你们不许在我这吵闹,不然我就轰你们出去。”他这一说,屋里别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弘历又向俞鸿图笑道:“你就是俞鸿图?好,万马齐喑之中敢作长嘶一鸣,你算一条好汉。”俞鸿图激动得脸一红,欠身一礼道:“这是四爷的抬爱,鸿图不敢当。”
“河南与江南比不得。李卫是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啊!”田文镜见他们寒暄已过,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这里的沙荒比江南凶得多。黄河里裹泥带沙,沙重土轻,一样的决溃,这边留下的沙滩,那边淤出了良田。粮食单产也没法比。四爷说李卫的缕堤已经合龙,您不妨看看从洛阳到太康这几百里河道,都是大条石包面儿的堤,一乡一里都有专人管。我也知道这耗力耗钱。为百年计,河南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说我田文镜心狠,也真顾不得了。”
弘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听不言语。俞鸿图在内务府多少年,眼见着弘历幼时天天到毓庆宫听讲,却从没有机会接近。见弘历尚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爷比他大着七岁,怎么就没他这份尊严?
“垦荒的折子四爷想必也过目了。”田文镜不胜感慨,叹道,“文镜确有失政之处。应该按曲划布置停当,该垦的地方加紧督促,不该垦的地方想办法加壮地力,把单产提上去。有些胥吏在下边借垦荒敲剥百姓,赶着农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历早就见过几个人的奏折,垦荒填报亩数报户部,田文镜为显示政绩,不甘人后,督促多垦多报是实情,见阿山布罗翕动着嘴唇想说话,知道这位满洲哈喇一开口必定要说难听话,因笑道:“为政难,这个不用说得,你也不要一个劲自责。我看,已经垦出来的,想办法加增地土肥力,稳住。有的确实维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现有的地种好。外地农民回来,要好生安置。政府补贴些农具修理钱,调拨种子粮,无息发给他们,劳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单是饿。”
弘历知道这几个人互讦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来河南,专为雍正再三密谕,协调河南三司衙门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只想私地一个个谈心化解完事,不料这几句批评带勉励的话却鼓起了阿山布罗的勇气,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四爷这话实在是见透了。我们这边报垦荒,开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户部表彰,准备着加征钱粮。那边四川湖广安徽江南各省叫苦连天,告我们以邻为壑邀功取媚!”他话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阳罗汉英家,老爷子是跟圣祖三次亲征准葛尔的,一个世家,又封着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两个孩子,百把顷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好,又量土地,官绅一体当差,县里来一群鸟鳖杂鱼,在府里又吃又住,盘账、丈量,佃户们乘火打劫,赖账的赖帐,抗佃的抗佃,没半个月,就家破人散。罗夫人带两个孩子离府出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讨饭到江西,寻着罗老将军的把兄弟杨云鹏,一场抱头大哭。杨云鹏做着江西将军,出了三万银子安置他们母子。这事惊动了礼部,连下文书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几次都挡回来,罗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镜冷笑道:“那是黄振国的‘德政’,要算在我头上了?你们不是割头换命的朋友么?他没告诉你,罗家怎么败的?”张兴仁原来木坐着,打定主意不问不开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说道:“这件事没完,四爷必定知道邓州裴晓易家裴王氏自尽一案。本来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士子们已经群情汹汹,两个案子不啻火上浇油。今年乡试近在眼前,已经有人酝酿着罢考……”
“谁敢暗地串连罢考?”田文镜一直忍着,不肯在弘历面前发作,红着脸憋着气,已是呼吸不匀,听到这里不禁气得五官错位,狞笑着道:“这事就着落在老兄身上。查出为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动罢考的,臬司衙门要捕了他,严办不贷!——就是诸位老兄方才说的,文镜也不敢苟同,什么‘邀功取媚’又是什么‘群情汹汹’?有些人的痛痒唯与豪绅士大夫相连!”张兴仁铁青着脸,冷笑一声说道:“你还嫌斯文扫地得不够?三爷几次来信,钧旨要抚安读书人,不可轻易作践。我听制台的,还是三爷的呢?”田文镜道:“你奉钧旨,我还奉的圣旨呢!老兄不肯办,文镜不怕坏了名声,我这个总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阿山布罗冷冷在旁插口道:“藩里也有多少事难以料理,侍候不了你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辞职。”
“读书人为你为政酷苛罢考,难道你是个称职总督?”
“你那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当即反唇相讥,“我们处处尽让着,已帮你作了多少违心的事了!把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监狱里?好大的仁政!”
弘历“砰”地一拳击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已是立眉横目,恶狠狠扫视众人一眼,又无可奈何摆了摆手,说道:“我刚下车,很乏。你们——退出去吧。”
“喳——”
几个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