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热难熬的盛夏终于渐渐过去。雍正五年的秋天,在知了愈来愈凄苦的鸣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向人间。七月十五盂兰会后接连几场雨,当天气放晴时人们惊异地发觉,早晨起来,需要披夹衣御寒了。
张熙在河南结众罢考不成,得到学政张兴仁资助得脱大难,不敢返回湖南永兴老家,却踅身浙东,遵从老师曾静临行嘱托去投奔“东海夫子”吕留良,不料赶到才知道吕留良已死十余年。吕家宗里对老爷子的私淑门生徒孙向有惯例——一概赠银送书——送了他二十两盘缠和一部《明月集》诗稿。客居繁琐难安,便辗转来了山东济宁,又登游泰山,猛然想起曾静的好友旷世臣就在泰安。急下山寻访,却又扑了空,旷家的人不似吕家大方,连饭也没有留一餐,只告诉他旷世臣已经中举,现在北京三贝勒府帮办文书,打发了张熙出来。
张熙奉遵师命“出山”,筹划是要作一番大事业的,先去江西龙虎山拜娄师垣,要求学道,娄师垣说他“俗孽未了”不肯收留。恰又遇见被娄师垣逐出师门的贾士芳,二人相晤初面倒也投缘。不料他刚吐露一点“反清复明”的意思,贾士芳便飘然离去。张熙为了学到这位奇人的道术,跟踪江西、浙江、山东直隶数省,在沙河店又有一会,再追时,贾士芳已杳然无踪。他是个牙关咬得极紧的男子汉,眼见甘凤池在南京罹难,结识江湖英雄为难,一横心到河南府投靠表姐家,改籍投考,在秀才们间串连闹事,眼见要成功,又被田文镜扑灭。
他永远也忘不了张兴仁那晚赠银送别的情景。当晚天刚黑,在学台衙门前静坐的张熙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去,悄悄道:“张学台要见你,来,跟我走。”他起身迟疑地扫视一眼默然端坐的众人,看不见秦凤梧的影子,心知事情有变,转身见那人仍在黑影里等他,快步赶了过去。
二人钻了几条胡同,在城郊长满了荒蒿的一个破砖窑前站住。张熙问道:“张学政呢?”
“我就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窑后转出来。张熙觑着眼看了半日,始终看不清来人眉眼,正要发问,张兴仁道:
“你不用看,我绝无歹意。”
“学台大人,学生只是区区一个秀才,召了学生这里相晤,有何见教呢?”
“田制台已经会同臬司衙门,开封府衙门,并预备调驻城营兵包围闹事考生,一体擒拿。”
“他敢!”
“他有兵有权又有胆,怎么不敢?”张兴仁冷冷说道,“这是天下第一石心铁腕总督。河南官场号称第一难缠,如今人人畏之如虎。”
“难道他不怕千夫所指?”
“他要怕这个,就不敢架柴山,亲自举火焚死白衣庵葫芦庙僧尼!”(见拙著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张熙倒抽了一口冷气,全身激灵一个寒战,问道:“老大人,您又何苦救我?我与您并无渊源的呀!”“我调阅过你的墨卷,也赴过几次你们文会。惜你的才……”张兴仁在暗中叹息一声,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张熙,“田文镜仗势欺人,刻意作践读书人,河南文气本来就薄,更哪堪如此蹂躏!朝廷里有奸佞,皇上为群小所围,重用匪人轻薄圣道。我无力救大局挽狂澜,只能就我职权里稍尽绵薄——这是三十两银票。你带着它远走高飞,海捕文书一下,我就护不了你了。”
“老大人……”
“你行事十分孟浪,快牛破车!”张兴仁见他伏地叩头,双手挽起他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去再无会期,这就是我的临别赠言。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也快走!”他手一摆,有人即牵过马来,倏然扬鞭,已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如今资斧将尽,故乡难返,投亲不着,怎么办呢?一阵秋风吹来,扑怀沁凉,张熙从迷惘中醒过来,但见远山含翠云盘如带,近廓村树已老,黄叶飘地,此身站在通往北京和河南的三岔道口。
“到北京去。”张熙几乎没有怎么想就决定了。这一路上,无论是在省垣还是县城里,到处酒肆客栈里都在流传“当今爷”弑母、篡位、屠弟的谣言,有的地方又在传说“雍正炮轰年羹尧”害功杀能,更有密地议论岳钟麒暗里私购军粮准备起兵造反:“雍正爷召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畏惧,不敢奉诏”……诸如此类的蜚语,更证实了曾静老师“如今天下干柴遍布,一点即燃”的说法。到北京可以亲自看看是真是假,说不定寻出些新的机缘来。再者,不见见旷师爷,他的钱已经不够返回湖南了。张熙一路不再耽误,径由德州取道保定直趋北京,虽说也有一千多里地,但都是一马平川的驿道,又是秋凉天高气爽好天气,走了小半月也就到了。当日天色已晚,张熙打听着在城东一家小客栈住下。第二天起了个绝早赶往鲜花深处胡同北头弘时的王府。
此时天刚放亮,张熙觑着眼瞧,只见门口几个太监正在摘灯熄烛,十几个戈什哈挺胸凸肚按刀而立,钉子似的兀立不动。王府正门紧紧闭着,还有几个巡更的沿着胡同高墙一丝不苟地敲着梆子云锣,寒气袭人的清晨寂静中带着肃杀。他小心翼翼过去,刚开口说了句:“我是远地投亲,要见府上侍候的旷——”“走北偏门通报。”一个太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正门不接外客!”张熙倒咽了一口气,只好向北,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因见一道垂花抱厦门大开着,却是平出平入没有石阶,小贩们推着柴、煤、菜还有挑着一担一担的蛋肉,厨房调料,时新瓜果都从这里过往。一个小太监在门口扯着公鸭嗓子吆喝:“王爷就要下值,快点!混蛋——那猪往北赶,猪不往厨房,要赶到轿房,日你姥姥的倒会想!喂,那车水是叫你喝的!是从玉泉山拉来的!”他忙着指挥,张熙叫了几遍才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我要见旷师爷。”
“你是哪里的?”
“我是湖南来的,旷师爷是我老师的亲戚。”
小太监好半日才想出他们的关系,看他一身打扮谈吐,绝然是来打抽丰的,也不说叫进不叫进,却道:“你先等着,王爷下值了再说。”便奔过去张罗别的事去了。张熙无声叹了一口气,蹲身坐在下马石上,望着秋空上刚刚起飞的雁阵,心头突然一阵悲怆:母亲这时辰起来了吧,正在纺花还是造炊?哥哥呢?……正在劈柴还是已经下田?思量着,听远处有戏子吊嗓子“咿呀——”的声音,还有隐隐的拨筝调弦声传来,张熙一阵感喟,信口吟道:
当时只应掉头转,转得头来路遥远。何似仁王高阁上,倚栏闲唱望江南。
“好雅兴,这早晚有人在我府门前头吟诗!”身旁突然有人说道。张熙抬头看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牵着马过来,身后还有一大群护卫太监家人。正要开口问,那个小太监早已叩头请安起来,对那青年笑道:“这人是来寻旷师爷的,说是旷师爷亲戚的学生,老远的从湖南来了。王爷上值去了,奴才寻思着旷师爷这门‘亲’也忒远了,就没让进去……”
“找我来的,湖南的?”弘时身边站着的旷师爷眼睛一亮,“你是曾求仁的学生吧?”见张熙低头称是,旷师爷转脸又对弘时道:“曾求仁这人学生对王爷说过,和我都是东海夫子的私淑门生。”弘时点头笑道:“那也可叫得你一声老师了。潦倒异乡望门投止而不遇,难怪他牢骚。既是外地来的,先请安置用饭,完了过来我见见。”说罢便摆着步子进去了。
旷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张熙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穿堂入室,好一阵子才到。这时吊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迷迷糊糊跟着进了屋,按师礼给旷士臣叩拜了坐下笑道:“侯门深似海,真一点不假,连回路我都记不清了。”旷士臣出外吩咐人送饭,返身回来道:“曾求仁给我来信,你在河南的事他已经知道。幸亏昨天接到信,不然我也不能见你。如今四下都在拿你,你竟钻到北京来,真好胆子!”
“旷老师。”张熙笑着一躬身,说道,“我不连累您,想把我送官也可,给我几两盘缠自己走也可。”旷士臣盯视他移时,笑道:“贤侄真不愧曾子学生——我不是那样人。‘灯下黑’,你在这里安如泰山。不过曾先生确实有信叫你速归,待会儿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时二人用过早饭,旷士臣果然取出一封信交给张熙。张熙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农雨吾弟展笺如晤,久违岁月,延迁年华,计来已十三载矣!虽时有存问,而音容暌隔,思之神伤。吾弟子张熙已离河南,承谢详告。计来彼盘费已尽,难以返湘。其若赴京秋风,盼促其速归。十八盘抵足夜眠,畅言‘百年’之事,君尚忆否?勿勿不云曾静顿首。
正是曾静老师一笔极楷正的钟王小书。张熙将信交还旷士臣,笑道:“既如此,就请旷老师‘秋风’些许,我这就登程——”还要往下说,院里有人喊:“王爷请师爷和客人过去说话。”
“好,我这就来。”旷士臣答应一声,转身对张熙道:“王爷想知道外头情形,他问什么你直说什么,不要紧的。”说罢二人出来,却不进上房,从南边西墙月洞门进了花园,果见弘时站在书房门口送客,两个翎顶辉煌的大员一前一后迎面过来。旷士臣拉着张熙站到甬道边让路,口中笑道:“孙大人杨大人走好。”那两个官员不言声出去了。
弘时招呼二人进来,见张熙只是东张西望,坐在椅上有些局促不安,便笑道:“随便些,不要拘束。我有许多时候没有出京走走了,想找个人聊聊。孙嘉淦和杨名时他们过来了,不然连这点空也没有的。”张熙出身湖南佃农家,离着县城还有四十多里。那里人多地少,“家有两顷田,不把米箩担”在佃家看来就是天上人了。他跟曾静读书也在乡间,以后多次应考,也只省城里走走,连这次闯祸在内,奔逃数省,也是见官就躲,并没有真正稍涉宦海。乍然到这天潢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但见宝瓶异鼎文窗窈窕间全册满架图书琳琅,眼前人物个个文绣辉煌仪威堂皇,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仆妇小厮也都遍身罗绮体态尊贵,仿佛处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抑得头也抬不起来,紧张得两手里捏得全是冷汗。直到弘时开口说话,张熙才稍为松弛了一点,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外间……这时正是地藏王生日……是女人们过的节,有烧酬愿香的,送寄库的,点肉身灯报娘恩的……”
“不是问你这个。”旷士臣见他紧张得发呆,说话都结结巴巴,呵呵一笑起身给弘时和张熙都倒了一杯茶,一边往手里递,说道:“比如各地阴雨旱涝了,庄稼收成了,还有街谈巷议,你随便聊。”弘时笑着一点头,说道:“我要民间口碑,对大事有什么议论。比如说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李卫这些人,还有我和宝亲王,阿其那塞思黑,外间有些什么议论?”
张熙这才明白弘时的意思,他毕竟是个胆大如斗的人,喝了两口茶,已渐渐镇定下来,笑道:“今年各地只是春夏之交时略旱了些,有的地方死了苗。补种了之后长势极好,河南山东直隶这三个省丰收已定。百姓们说幸亏朝廷料在前头,种子备得足,不然就辜负了夏秋这几场好雨了。我过来这几州几县,都忙着晒囤腾仓库,旧粮国库折价一半,老百姓都争着买……三爷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国家大臣,老百姓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有吃的,不大说这些事的。”弘时道:“我可是听说了些闲话呢!有人说我和宝亲王闹家务争位,可是有的?”“没有没有!”张熙被他闪得一惊,“并没有说爷和宝亲王闲话的。倒是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喝口茶又改了题:“说李卫制台身子不好,还有说田制台已经病倒了,还说京师来了个神仙,使五雷法震死个老番们——”
“你这位贤令侄可真能逗。”弘时似笑不笑说道,“我问东他说北,我问南他说西!——有没有这皇上短处的,比如说他篡位?”
这兜头一问,张熙仿佛挨了一闷棍,顿时脸色煞白。旷士臣说:“三爷是何等样人,能搪塞他么?你既来奔我,应该信得我的主子!连你河南闹闱场的事他都知道!”“你这老旷,看你把他吓的!”弘时莞尔一笑,说道:“老四能保秦风梧,我难道保不得一个张熙?撤掉河南这一案,我方才已经给孙嘉淦和杨名时打过招呼——你已经不是犯人了。”
“三爷您这份宽厚心,这一举功德无量。”张熙这才心悦诚服,也放开了胆,“既这么着,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因将路上听来的,康熙怎么晏驾,隆科多如何矫诏,大将军王允奔丧回京,兄弟俩如何在慈宁宫吵架,太后怎么相劝,雍正又说“太后不可自轻自贱”,气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为什么要杀年羹尧,囚隆科多,八爷九爷十爷“见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三个弟弟打入天牢。末了又说起岳钟麒,张熙才顿了一下,沉吟道:“外间传言岳大将军害怕走了年羹尧的道儿,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这是不久才听说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听,所以也禀告三爷。”
弘时一直没有插话,时而啜茶沉吟,时而用扇背打手,听得极为专注。至此笑道:“当然只是说说听听而已。再说,我一只手也捂不住悠悠之口呀!岳大将军那边还有什么言传?”张熙道:“这个传言不多,很新鲜的。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称病不敢来。悄地里招兵买马聚粮,口外的黄豆都涨了价。”说罢便看弘时。
“没有了?”弘时问道。
“没有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弘时笑道,“当家人泔水缸,我是当家人,也不过想知道泔水什么味儿。自古以来国家有事,总是谣言先出。比如说万岁爷登极的事,硬说隆科多改的诏书——那都是满汉合璧的国书,他改得成么?但有些也不是无根之言,岳钟麒是岳飞的后代,他也确实心里有些怕——”他想起雍正说的“军务绝密”,便住了口。眼见外头一个家人一探头,招手叫进来道:“夏浩财,你这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夏浩财是奉弘时的命,专门打听原来监看隆科多下落和质审情形的。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视察之后,掉换了全部看守,都是图里琛一手管着。原来的黑院看守一夜间全被押送密云,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夏浩财原来在密云皇庄当过二层庄头,人熟,因此派他去打听。现在他回来了,自然急着见弘时。见他当着客问,只好回说:“他们那边的承审,我转了几个圈儿才摸到底细。那几个杀才口咬得很死,本来嘛,压根就没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这事承审官刑也动了,口供也都一致,谁也没办法!”
“一个国家大臣堕落到这份儿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弘时皱着眉头,一颗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叹说道:“得便儿我奏万岁,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监守人贱眼狗见识,虐待他也是有的,吃点苦头,还是要放回来。”正说道,管门的太监脚步匆匆进来,对弘时说道:“高公公来了,有密旨给王爷!”弘时忙立起身来说道:“是!”又吩咐:“请高公公进来。”旷士臣忙一把拉起坐着发愣的张熙躲进内房回避。
张熙又新奇又兴奋,觉得单为开开眼这趟北京就没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随缝儿往外偷瞧,只见一个中年太监,头上戴着蓝翎顶子迈着方步进来,在书案前立定。弘时忙着说:“容我换换衣裳接旨!”
“不必了。”高无庸拉着公鸭嗓门笑道,“三爷也不必行礼了。”
但弘时还是跪了下去,小声道:“儿臣弘时恭聆圣谕!”“阿其那病危。”高无庸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着由弘时前往探视。”待弘时叩头起身,高无庸又道:“万岁说,他毕竟还是兄弟。叫三爷悄悄儿瞧瞧,别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太医也要叫好的,药要好的。一定要尽力让他终天年。还说,三爷去问问他还有什么需用的,要有什么话,好听难听都听,回来密奏万岁——外头谣言多,万岁叫三爷缜密着点——告诉爷一句话,万岁爷很不欢喜,九爷——塞思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传一句,弘时答应一声“是”。听到后来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会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时候——外人正说主子作践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无庸道:“万岁爷疑心是李制台弄死了塞思黑呢!和田文镜那事两案相并,还有好戏看呢!”“来人!”弘时朝外叫了一声,“给高公公取五十两黄金!”他看了一眼旷士臣这屋子,不言声送了高无庸出去,旷士臣和张熙二人忙开门出来。
“我换衣服。”弘时一进门便道,“这会子就去朝阳门外。”旷士臣忙要叫人时,弘时却止住了。“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换,你两个——”他看看张熙,“那橱里有青布衣,也换了,跟我同去。”
旷士臣不禁一怔,说道:“可我们不是衙门的公人呐!”
“恰恰不能叫他们。”弘时换着衣服说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允禩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原本体气就弱,不善饮食。自从弘时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赶出府之后,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几个黜进冷宫里的宫女过来伏侍。他一生下来就养尊处优,绮罗丛中,师傅保姆整日一大群围着侍候,尚自三灾八难不断。骤逢大变,一夜之间从人臣极巅被推落到险不可测的深渊里,而下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厮守在自己病榻前。因自三月以来允禩便患了隔噎病,稍一进食就呕秽难咽。守护的人更换之后,更是把这病不当回事,太医也忙,三天两早晨来一趟,胡乱用些不痛不痒的药,这种人情冷暖炎凉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备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里西配房中,这是个东西两边都开着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边,东边可以看到巍峨的银安宝殿,西边可以观赏花园景致,窗下临水,隔窗就能垂钓。他和隆科多不一样,这座高墙圈封的王府占地上千亩,除了正殿院锁锢,他哪里都可以去。即便过去没有势败时,其实除了元旦,他也极少启用这个正殿,他挑了这个原来下人们住的房子,一是这里轩敞,二是尽量回避自己昔日办事见人的处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还是那么绿,在灰色的云层下被西风一吹,烟雾一样涌动着,只靠湖岸一带水面上漂满了枯黄的柳叶,和睡莲们拥挤着。一阵西风漫过,满湖愁波涟漪催送着迎窗而来,不管柳叶、杂草、睡莲都在水面上惊恐不安地上下抖动,仿佛在向凝视它们的旧主人乞求着什么。允禩向它们微笑了一下: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来的,现在他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阴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洁癖其实俗不可耐。弘时其实早已进了屋里,和旷士臣、张熙三人站在门口没有惊动允禩。张熙和旷士臣都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号称“八贤王”名震天下的八爷党首脑,也还觉得无所谓。弘时却是万般感慨齐集心头,当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傥,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弹劾过他的臣子,只要听说因诖误罢官,也都要召见,勉慰温存赠银助行。从燕台文坛七子到海南蛮荒域中刚考出来的孝廉,允禩都时加存问,照拂备至,真是熙朝辉映朝野贤名昭著的王爷,而今却落到了这一步:陋舍冷炕,秋风破屋中茕茕独卧,奄奄一息凝望天上云雁,池中秋水。一股又凉又涩的苦水涌上来,弘时喉头哽了一下,轻声叫道:
“八叔。”
允禩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也没胡说话,目光搜寻了半日才见是弘时,他漠然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向前凑了凑,“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艰难地半侧转身子,面对弘时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很好。是鹤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黄绫布,这屋里梁太低,而且我一点气力也没有,要有人伏侍我才成。”“八叔想到哪里了!”弘时听着他淡淡的话如诉家常,心里一阵阵起栗,笑道:“决没有那种事,也永不会有那种事,万岁爷其实惦记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儿代步了。”允禩不屑地一笑,却没有吱声。
弘时端起碗,见里面还有半碗剩藕粉汤,叫人进来,吩咐道:“现沏一壶茶。把我带的那盒子蛋糕,你们已经验过了——取来。”那太监忙不迭跑出去,一时和一个带顶子的管事太监一齐跑来,气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监禀道:“不是他们无礼挡驾,又验东西,实在我们没接内务府的条子,不晓得爷是奉密旨来的……这里奴才给您磕头谢罪了。您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哪一处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说这个。”弘时亲自沏了茶,解开点心包取出一块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喂了允禩一口水,掰开点心一点一点送到他口中,头也不回地对太监道:“八爷就是沦落到法场,侍候他归西,你也得执奴才礼,刀上也得有皇封标,这是圣人定的天理!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就留了两个蠢猪样的村姑在这里,地不扫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这是他娘什么侍候规矩?”他又喂了允禩一口茶,顺手将多半杯茶连杯掼到那太监身上,这才返过脸“呸”地啐了一口,已是恼得通脸涨红,过来又踢一脚:“滚起来!听着,自今个起,分三班人,昼夜守护侍候。我就管着韵松轩,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发配你乌里雅苏台!”又指着门断喝一声:“——都给我滚!”那太监连身上的茶叶沫也不敢拂落,便和众人退了出去。
张熙万不料这位言语温和可亲阿哥发起怒来如此声色俱厉威气夺人,在旁边也被镇得发愣。却见弘时又俯下身,极耐心地又给允禩喂了几口点心,问道:“八叔,可受用些?吃着好,我叫他们再送。我走得匆忙,顺手带了这么一包。”
“我还有明天?”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夺得精光,现在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作什么?”
“八叔——”
“听着。”允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像是燃尽了的炭盆中的余烬,淡红的颜色闪烁不定,声音比先硬朗了许多,说道:“我落到这样半分也不后悔,半分也不原谅你的阿玛。一夕为帝国朝共事,谁都知道谁。他不愿我死,我也不愿死,这再清楚不过。他是怕落杀弟的名声,我是想让他杀掉——就像你方才说的,刀上带‘封标’一刀切下来——明正典刑……现在这种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人情局只打了个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阵痰厥,身子一挺,两眼反插上去,脸色灰败如土,似乎想呕吐,张着嘴呵了半日才略为定住。弘时道:“我把这里的太医都撵了去,太医院马士科正在赶来。八叔,别这儿么死心眼傻想……万岁还是你的哥子么!”“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哥哥!”允禩愤恨地说道,他看了看旷士臣二人,说道:“你们出去!”
“八叔,你有什么要紧话么?”
“你要有兵,没有兵你斗不过你四弟。”允禩热切地凝视着弘时,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双手紧握着弘时的手,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声音也变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盘算,雍正已经坐稳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动——他在最后时候让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权。要是你十四叔当时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松开手,神志已经变得昏迷,只喃喃而语:“天意,天意……”
弘时把他轻轻放在枕上开门出来,用手搓了一下发烫的脸。他需要仔细思忖一下这几句话。他原以为允禩只是胆小,丢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身统十万大军的允,只须一道矫诏就可以杀进关内嘛!——现在看来,雍正把丛繁的政务塞给自己,让弘历管钱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见几个太医踉踉跄跄奔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又怔了良久,才对旷张二人道:
“咱们走吧。”
当夜,这位深孚众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黄的烛下,望着窗外莲花云中穿行的月亮结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在他死后许多日子里,那些曾经受惠过的士大夫官员,多有悄悄夜祭他的灵魂,求上天赐福他的子孙。但毕竟随着他的死,那个本来就无形的“八爷党”也就从此消弥干净,仅仅残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