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和珅像先生对小学生启蒙那样用手指点点桌面,“就算我收过你的礼,你敢这时候攀咬?你早做什么去了?我查出你的亏空,你就反攀?这是一层;还有,你送过别的大臣礼没有?你都把他们攀出来,万岁爷只能当你是条疯狗!你单攀我一个,别的大臣看你这么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谁肯救你?高恒和钱度你知道怎么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国戚,一个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爷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绞监候——这不过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儿,秋决一道恩赦就完事儿了的。可他们倒好,不分上下左右亲疏远近,红了眼见人就咬,连死了的讷亲也咬。咬得人人切齿,个个提心吊胆,都想叫他们赶紧‘封口’,结果怎么样,你都知道了。”说罢哼地一笑吃茶。
国泰被他说得出一身冷汗,畏畏缩缩说道:“我是条汉子,没想过攀扯旁人,千罪万罪一人当了,左不过一死罢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际。”和珅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有‘八议’规矩,你有减罪的例,朝廷还有议罪银制度,那就是我管着。就怕你越弄越错,糟烂了想救你也没门儿。听我说话,想想亏空的银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头多少钱,连于易简也不要落井下石,喳喳实实写一封认罪服辩折子请刘大人代转,辞气要恳切,请罪要真诚。感动了皇上,余外都是末事。”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接着便见刘全和钱沣一前一后进来,便问,“刘大人还在于家么?”
钱沣看一眼白痴似的国泰,双手搓了搓,说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来。石庵公吩咐,夜里辛苦,叫外头饭店做点热汤给大家喝——你们一直在谈?”
“谈得不少了。”和珅轻松伸欠一下,又适度地放下双臂,打着呵欠口齿不清地对国泰微笑道,“还是那几句话,不要思量着攀扯别人,不要和别人比着委屈,不要转移财产,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条条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认罪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去吧,瑞芝,回去谅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进来见我们三个的。”
“是……”
“罢官犹如筵宴散,华庭空座留寂寞……”和珅似是对自己,又似对刘钱二人,吟诵了两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么办他了。”
刘墉和珅的联章,钱沣附奏,用六百里加紧发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当日接“路头神”(即财神),迎接初六开市。这是利市争先的事儿,京师行户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锣爆竹牲醴毕集,那爆竹打三更天响起嘣得满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当值军机处,他有个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没法睡,假寐着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递进来,一叠叠的全是外省送进的请安贺元旦折子,刘墉的火漆通封书简搁里头格外的出眼。因关心着于易简是非,先捡出来看题目:
臣刘墉和珅并臣钱沣跪奏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贪渎坏法、婪索属员、辜恩溺职致使国库亏空银两二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三两四钱事。奉旨查抄并领拿在案,具列清单,叩请御览。
厚厚的一撂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矇矇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捡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当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满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宫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返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蚍蜉蟭蟟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惮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型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
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多时才抬头道:“这是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绕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子,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绫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儿,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静,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说着,便见高芍药儿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晋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江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睑低头,心里兀自扑扑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同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双清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好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佑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清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的?”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套着件石青风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遍,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喳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着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援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兖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已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廪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獠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珅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做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内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嘘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省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纪昀答道,略一思量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喳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密瓜、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摆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话,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末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人耳——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牍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说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又遭:“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珅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转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直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累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沣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循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就想不好事了——是么?”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气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府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五年以来的积欠。凡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展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兖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孝化,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携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汉人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汉家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从满汉有别、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朝廷自己就是“夷狄”为主,听见“华夷之辨”四个字,就像虫豸被针刺了一下,立刻就蜷缩成一团。昔日“为明复仇”占了江山,这里头有个于情不合于理不顺的心理,亡明即是亡汉。这片乌云像梦魇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况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朕看还是个华夷分界的心思——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渊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了,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了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肉孜节、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挽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互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
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清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手了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此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宫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北折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字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衮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衮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衮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致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旅兵权都在多尔衮手中,吴三桂、前明胜朝旧臣举易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说道:“宰桑只是比喻,他们职务的名称是军——机——大——臣。三万万人民中精选出来的人上之人,当然‘很好’。但是,你这位真主的娇女儿听我说一句,汉人聪明博学处世练达阅历深广,文明典型历代昌盛,别的哪个族也无法和他们比,这是其长。若论阴柔怀险,机械倾轧尔虞我诈——啊,这样说你不能懂,就是——骗人吧!也是谁也难比他们——所以从顺治到我,四代——博格达汗,又要防他们又要用他们,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一步不小心就落了圈套陷阱里头——我是夷狄,你也是夷狄,所以能说说,在外人跟前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们——骗子?”和卓氏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如履——?”
“就是像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行走,站在万丈深涧的边缘,你敢不小心吗?”乾隆笑道,“我没说他们是骗子,是说汉人,汉人的心就像深得探不到底的井——这下子明白了吧?”
和卓氏还在发傻,乾隆越看她越是可人,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儿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