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释义
童话应用于教育,其说始于德国,今已盛行欧美。日本虽未用入小学,然幼稚园悉以是为正课,编为绘本,以供小学课外读物者,尤极夥多。盖取其适合儿童心理,足以浚瀹其性灵,为后日问学地,与各科皆有联络之用,而于艺术教育尤有功焉。今中国方将以奥义微言为启蒙之具,则是诸儿歌童话,自难与争席。今聊聚丛残,加以笺识,以供治民俗学者之参考,且于幼稚教育,仍不失其价值。肫恳之父师,其或犹有取焉。
前二则系前作《童话研究》中文,今从《教育部月刊》第七期转载。所收皆越中传说,以儿时所闻者为主,恨见闻不周洽,不能博采详征,亦不得已也。前著《古童话释义》,今即以承之,故亦名“释义”。
其一 蛇郎
樵人有三女,一日入山,母谓之曰:“到上山,斫柴去。金花银花弗能够,草草花拗朵女(奴丸切)戴戴。”樵方折花,乃遇蛇郎,问何用,答言予女。问长女貌如何?曰长女烧饼脸。问次女,曰挡叉脸。问三女,曰小女瓜子脸。蛇郎言当以一女见妻,否则将以畚斗大之头,车箩大之腹吞汝。樵归问女,长次女皆不愿,三女独曰:“不可吞爹吃,宁可嫁蛇郎。”请往。他日长姊造访,妒其富美,诱使窥井,推而溺之,自以身代。蛇郎归而问曰:“汝面何麻?”曰:“适枕袋皮午睡。”问:“身何长?”曰:“引身取物故。”问:“足何大?”曰:“门口久立望汝归耳。”遂亦不疑。女死,怨气未消,化为清水鸟(多就清水池取虫蛆为食,故名),哀鸣树间。蛇郎祝曰:“使为我妻,飞入我袖。”果飞入。姊复溺泔水缸中杀之。煮食之。蛇郎食之多肉,姊食之皆骨也。倾诸园中,因生白蒲枣。蛇郎食之,其实甚甘,姊若取啖,皆化毛虫(一作姊往摘一无所有)。乃伐以为烧火凳,蛇郎坐之甚安,姊坐辄蹶。又碎而燃之,木乃暴烈,中姊之目,遂矐(一作火发烂姊手遂废)。
案蛇郎传说,越中止此一种,别无类似。季女贤而被害,有哀曲之气氛。惟末述姊终瞽废,则恶报已彰,全案解决。在儿童心中,惩恶(非尽为道德上之恶)之事,亦甚快意,不亚于赏善也。计此篇中有三处可留意,一为以蛇配人,二姊杀妹而代之,三灵魂化诸物形。浅视其事,似属不经,实乃根于古代信仰习俗,益可比量而知之也。
此话犹欧洲童话之美人与兽一类,所谓物婚式是也。蛮荒之民,人兽等视,长蛇封豕,特人之甲而毛者,本非异物,故婚媾可通。况图滕之谊,方在民心,则物婚之事,纵不谓能见之当世,若曰古昔有之,斯乃深信不疑者也。东方之俗,有凭托术数,以人配鸟或树,用为诃禁者,如印度人所为,谓能厌丧偶,正古风之留遗也。
物婚式童话,最为近纯,其中兽偶,皆洵为异类。北美土人传说,多有妇人与蛇为匹,极地居人亦言女嫁守宫事。其关于图滕起原者,传说尤众,中国所传盘瓠之民,即其一例。迨及后世,渐见修饰,则其物能变形为人,或本为人类而为魔术所制者,西方美人与兽之说,即为其第三类。盖其初为物,次为物魅,又次为人,变化之迹,大较如此,可按而知之。
此式童话中,多具折花一节,盖亦属于禁制。又以草木万物,皆有精灵,妄肆摧折,会逢其怒。故野人获兽,必祝其鬼,或诿咎于弓矢,伐木则折枝插地,代其居宅,俾游魂有依,不为厉也,于此仿佛可见遗意。
化鸟一节,多见之故妻式童话中,大部由人以术化女为鸟或鱼鹿等,而自代之,其人率为妖巫,或为后母,或为女姊,鸟自鸣冤,复得解脱,置罪人于法。新希腊一说,有奴溺女于井,化而为鳝,奴伪为主妇,取鳝杀之,弃骨园中,化为柠檬,复伐作薪,木语老仆,以株击上下,女得再生。此与回生式中埃及之兄弟传说近似,惟男女易性而已。原人信仰,以为精魂不死,能自变化,见诸物形。即今越中,如人死未殓,遇虫鸟入室,亦咸惊诧,谓死者魂见也。
易女之事,亦可以实例明之。原人婚礼,夫妇幽会,不及明而别,及生子乃始相见。欧土乡曲,亦有新婚之夕不相觌面者。中国新妇之绛巾,亦其遗意。童话中如希腊之《爱与心》,亦言女不守约,中夜燃火窥夫,遂即离散。所谓破禁式者,即申此意。由此推引,故合婚既久,而中道代易,弗及觉察,正为常事。蛇郎以姊大足而面多瘢痕为怪,姊诡言由于操作及枕麻袋故尔,则殆后世夸饰。盖世说之初,以宗教族类之关系,务主保守,故少变易。迨为童话,威严已去,且文化转变,本谊渐晦,则率加以润色,肆意增削,缘附以为诠释,此童话分子之所以杂糅也。
童话述兄弟或姊妹共举一事,少者恒成,或独贤良,说者谓长兄既先尝试,相继败绩,终及少子,故必成事,此或行文之法使尔。然征诸史事,乃别有故。欧洲中世,有所谓季子权者,法以末子传家,无子转末女,英国十三世纪时犹有行者,东方鞑靼诸族,亦有此制。论者谓诸子既长,受田为公民,不复数为家人,故以幼子承业,若人情之爱少子,盖亦为之傅助,以成此俗。今遗迹之见于童话者,人称季子式(或季女式),《蛇郎》亦其一也。
国民传说,虽与民歌异格,而杂用韵语者亦多有之。盖叙说之中,意有特重,则出以歌吟,如蛇郎欲得樵人女,长姊皆不可,季曰“不可吞爹吃,宁可嫁蛇郎”是也。此他尚有“金花银花”等语,皆为其例。亦有方言未见正字,而精意所在,不可移易,但应疏注而存之者,此采录童话者所应将意者也。
* 刊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九号,署名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