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最古之诗歌
    各国文章缘起，大抵诗先于文。盖书契未作，专恃记诵以为流传。且感情表见，利于永言。《毛诗·关雎》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故元民文学，传说与歌谣同时并生。而踏歌以音节调整，便于咏诵，随乐师之迹，流行遍于国中。初皆简短，各自为篇，及有文字之时，乃经排比，聚神人世说，古英雄行事，区别部居，参订成书，长数千行，乃成史诗。史诗出于民歌，所叙多先民事迹，陈说庄严，有如史书，故称史诗，与琴歌别也。英国诗歌，起于七世纪时，凯特蒙著，第其前尚有古诗数篇，不知著者姓名年代，多残缺不全。有《培阿邬尔夫》一诗，篇幅最长，亦特完好。培阿邬尔夫者，古瑞典英雄，意言蜂狼，即云狼也。其诗初为短篇，流布北欧之地，及英人渡海，定居不列颠之岛，此歌亦相与俱来。后人集录，汇为长歌，凡三卷四十二章，三千一百馀行。今所传者，为七世纪末抄本。以时代论，在欧洲史诗中，舍希腊二诗外，此为最古，亦最有价值者也。
    诗言丹麦王赫罗什伽，筑享殿于海滨，高会群士。有巨人名格伦兑耳，居大泽中，恶其喧嚣，乘夜入殿，执武士三十人杀而食之，众不能敌，殿遂荒废，凡十二年。峨斯王子培阿邬尔夫闻其事，乃自瑞典浮海而至，愿为王驱除之。夜宿殿中，巨人复至，因与徒搏，力握其腕，巨人不得脱，断臂而去，反走死沼中。王大喜，置酒为贺（右卷一）。夜阑，格伦兑耳之母复来报仇，攫一人去。明旦王告培阿邬尔夫，迹之至于大泽，入水与斗，杀之，遂携重赏，返其故国（右卷二）。五十年后，培阿邬尔夫为峨斯王，已年老。会其地有火龙，守宝藏，有人偶入其穴，乘龙熟睡，盗一玉杯。龙醒大怒，每夕出而为灾，焚毁村落。王出与战，龙嘘气如火，不可近，卒力斗杀之，而王亦被殊伤，遂死。国人哀悼，为筑台山上，火葬之，且谥之曰：是王中最，以温良对群臣，慈惠对百姓，唯荣誉是宝爱者也。
    是诗三卷，可分为二段落，第一二卷言除怪，第三卷言杀龙也。传说中言巨人、侏儒，率指本地遗民。盖土人为异族所逐，退居内地，而相仇未已，时潜出劫越，历世相传，渐近神怪。故传说言其居处，必在山林沼泽之中，或有神术大力，而容貌无异于人。诗第二十章叙格伦兑耳之状，亦云状如生人而尤巨大，丑如老妇也。神话中之龙，本於上古信仰，当出于匍虫，宝藏所在，有神物守之，龙即其一。各地其说甚多，如越中卧龙山，有童子入山窃珠，其一例也。
    《培阿邬尔夫》为英人入不列颠岛前所作，距今千数百年，诗中所现国民特性，初未有变。北方之地，阴寒严厉，风土人情，相因而生。诗叙英雄毕生之苦战，自然背景，正与应合。四周萧索，惨然无欢，无鲜美之物色温柔之情绪为破其沉寂。盖所图者，非梦中仙乡，而为真实人间世，是中所有，唯是艰难灾害。
    培阿邬尔夫往来其间，正不啻示人以人世之典型，人生之臬极也。武勇荣誉，坚忍独立，委心任命，尽力而行，生命不足惜，欢乐不足耽。方其将与巨人斗也。自审恐不敌，曰：倘其死也，命之所定，人孰能逃命（第七章）。又曰：吾之来，将为大君奏此功，不然则身死享殿（第九章）。又云：人既死矣，徒伤何为，不如力图报之。人皆有死，倘得时机，所当于未死之先，力求荣誉。勇士死后，但当留名以为纪念耳（第二十一章）。是则勇往直前之气，又即由委心任命之意而生。诗经后代改订，多杂景教文句，而元始民族崇信宿命之谊，通彻全篇，固不相奄。读之觉庄严之气，悲哀之情，透纸而出矣。
    诗以古英文著作，即盎格鲁撒逊文也。其文章质朴古雅，为史诗所同。而其描写上古居民情状，尤至为有味。如当时君臣之关系，男女之交际，战斗游戏，宴会酬应，城市舟车之状，皆仿佛如见。又其图画物色，亦至佳妙，其图不施色彩，而阴湛深重，自具北方之特色。如第二十章状格伦兑耳窟穴云：“其地无人迹，陵谷居狼，岩壁多风，沼径阴暗，山泉潜流，水行于地中。相去不远，大泽在焉，霜林上奄，大木虬根，临水而仆，入夜乃见妖祥，火发水中，泽之浅深不可得而知也。鹿遇犬逐，自投林丛，乃甘野死，不敢近水次。其为地不祥，大风怒吹，波浪陡立，上接云汉，颢气重浊，苍穹鸣号。”是其一例，为全诗中佳句之一也。
    《培阿邬尔夫》，世称英国国民史诗，在英人视之，非特为文学之粹，抑亦民族之夸，故或名之曰英国之圣书。著英文学史者，悉以是为首最。盖文字转变，虽已殊形，而精神流传，实出一本，国人之宝重是书，盖有故也。
    * 刊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叒社丛刊》第二期，署名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