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篑轩杂录（二）
    外国之童话
    童话者，艺文之一种，其源最古。在未有文字以前，文化渐进，民或采其美粹，融成英雄神化，如希腊阿迪修思故事，流传为诗。而纯朴野人，则犹口相传授，不失其旧。西方童话，亦散在民间，近始缉存之，如德格林兄弟所编书，最闻于世，此皆自然童话也。路易十四时，法人始有仿之为小品者，假其旧式，以抒新思，人称曰文学童话。如陶耳诺夫久所著，今犹通行。英国有铿斯来、凯洛尔，各著数书，儿童喜诵之。又有摩陀那尔特著《幻景记》，寄其神秘主义。而丹麦人安兑尔然最有名，作书若干卷，各国传译殆遍。近见荷阑人亚覃著《小约翰传》，则托覃思于丽文，渊微幽妙矣。法之孟代，英之淮尔特（亦作王尔德）亦有著作，皆极优美。孟代书曰《纺轮小话》，淮尔特书二，一曰《榴实之家》，一曰《安乐王子》也。各国童话，靡不自具特色，足以见风物人情，而以俄国之秾厚瑰奇为最。若文人之作，行辞抽思，悉本文心，故复盎然多诗致。异国初学人，读之甚适，视诵近人通俗小说，较为佳胜，得益亦多。尝思中国旧来，鲜知自然之美，虽风花雪月时时见于诗句，而信能欣赏物色，于是中得少佳趣者，盖复寥寥。童话取材，不离天然，虫言鸟语，莫不可亲，至足以涵养童心，进于优美，而教训所予，尚其次焉。中国童话，自昔散逸，儿时所闻，仅有《蛇郎》等数则，又未经识者搜集，虑不更越一世，将尽湮失，亦可惜已。见英人缉译本，则其中所录，皆未前闻，意其采自闽粤。童话亦因地而异，越之童话，将亦越所独有欤？搜而存之，是诚益不可缓者矣。
    安兑尔然
    安兑尔然以千八百五年生于丹麦一小岛，十二岁时丧父，母为人浣衣以自给。越二年，独行至都，落魄无所寄。有珂林思者，见而奇之，为言于王，予以官费，令肆业。阅六年，乃入大学。至三十五年，著小说曰《即兴诗人》，叙意大利物色甚美，为世所称。同年出童话一卷，中凡四篇，皆温雅美妙，为世希有。安兑尔然之名乃从此立，时年三十也。尔后每岁继出，至七十二年止，总可百五十种。此他所著小说传奇尚多，顾其天才所见，乃在童话小品，今古文人，莫能与竞也。七十五年春，为安兑尔然七十生日，国人为建铜像于京，且设大酺以祝，又集十五国语翻译所作童话《母》一篇，合刻一书，为之记念。而安兑尔然时已病，是岁八月乃卒。安兑尔然颀身长臂，貌不甚扬，性和易坦白，有如童稚，而少刚果之气，故论者谓安兑尔然七十生涯，未脱童时，短于常识而富于神思。其所作童话，即以小儿之目观察万物，而以诗人之笔写之，故美妙自然，可称神品，其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也（据诺威人波亚然著《北欧文学评论》）。其词句简易如小儿言，而文情菲亹，喜乐哀愁，皆能动人。且状物写神，妙得其极。其叙鹅鸭相语，使鸭鹅信能言谈，殆必尔矣。他如一草一石一针一带，亦各具性情，不能相假。其书实涵异美，鲜可方物，有如山川物色，倒影水晶球中；或如小儿研皂角吹作水泡，色如虹彩，若欲以理数推寻，触之以指，便立消散；又或迷离如在梦境，见诸异事，令人怡悦，而忌其怪诞（波氏说）。故童话一物，实为纯粹艺术，而亦安兑尔然诗中之英华也（德人诃伦著《北欧文学史》）。 中如《丑小鸭》《一荚五豆》《皇帝之新衣》《鹳》皆佳。又有《阿来路克阿亚》一篇，阿来人名，路克阿亚此言锁眼，盖丹麦梦神之称，儿童将睡，阿来即至，吹雾面上，锁其目，为之道故事，则即夜中所见之梦也。是篇凡分七章，记哈摩尔七日所梦，其文迷离恍忽，曲尽梦境之妙。别有《无画画帖》一卷，为千八百四十年作，记月自叙所见，凡三十三则，亦类童话，而特多诗趣，复兼绘画之美。古人称画为无声诗，则此名无色之画，正称其实也。
    波阑之小说
    波阑富于文学，唯以语言隔阂，不见知于异域。克拉绥夫斯奇著历史小说，仿佛司各得，外国多传译之。稍后有显克微支，著《何往》一书，大为世赏，声名满天下，亦波阑之荣誉矣。显克微支名亨利克，以千八百四十六年生于奥属波阑。初作小品，描写民间疾苦，以诙谐之笔记悲惨之情，至为动人。九十六年著《何往》，叙奈禄王时新旧宗教之冲突。又作《历史三部曲》，亦有名于时。唯其杰作，乃在小品。丹麦人勃阑兑思著《波阑文学论》曰：“亨利克显克微支，系出高门，天才美富，文情悱恻，而深藏讽刺。”所著《炭画》，记一乡妇欲救其夫于兵役，至自鬻其身。文字至此，已成绝技，盖写实小说之神品也。又《天使》及《灯台守》诸小品，亦极佳胜，写景至美，而感情强烈，至足移人。晚近模拟大仲马，作历史小说，叠出不穷，因是而得盛名，且获厚利。唯余甚惜之，所为不取也。余在东京时，收得其小品全集读之，凡二册二十八篇，皆美人寇丁所译。寇丁初不通波阑文，以慕显氏著作，始自学习，因尽译其书，亦可谓有志者矣。余曾转译之，曰《乐人扬珂》《天使》《灯台守》《酋长》《炭画》，凡五篇，殊不能传其神采也。显克微支又竭力于波阑独立运动，故为俄国所忌，亡命美洲，后至瑞士，以一千九百十六年十月十五日卒，年正七十也。
    日本之浮世绘
    日本绘画，初多模拟唐土，不自成家。后堀川天皇时，藤原信实始创大和风绘，其孙土佐守经隆立为土佐派，传至光信，业始大成。光信弟子元信，别立狩野派，皆日本画也。岩佐又兵卫画仿土佐，而多写时代风俗，启浮世绘之端，人称之曰浮世又兵卫。菱川师宣继起，初作浮世绘本刊行于世，又有一枚绘，即为江户锦绘之起源。往昔画人多仿汉风，但书别号而不名，师宣始自署名字，题曰大和绘师。盖浮世绘至菱川而独立，始成日本固有之美术，至今不替。其后有岛居、铃木、歌川诸家，各自名世。及喜多川歌麿出，时称极盛。次有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皆自成流别。明治之世，绘师尚多，举其著者，如尾形月耕、镝木清方等，今尚存，此绘史之大略也。浮世绘多以木板印行，不若墨迹之名贵不易得，故民间流行至广。绘皆线画，曲线柔美，色彩秾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一纸之画，实合三人之力而成，可谓缜密矣。盖浮世绘者，原日本独有之艺术，而木刻之技亦所专长，为世希有，故可贵也。中国仇十洲、费晓楼善画士女，顾鲜得见其真迹。且剞劂不良，试披通行图籍，皆索然无生气，美人之目，多见圭角，他可知矣。日本昔慕汉风，以浮世绘为俚俗，不为士夫所重。逮开关后，欧土艺术家来游日本者，始见而赏之，研究之者日盛。日本近亦有提倡其事者，模刻古人名作，成《浮世绘鉴》十馀卷。二三十年来，浮世绘册价日腾贵，如喜多川作原版《鲍取图》三枚，海外时价千五百金，可谓不廉。日本有新板翻刻，每枚值数十文，其精美不亚原本也。
    * 刊一九一七年四月《叒社丛刊》第四期，署名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