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儿的母
看了《弑父的儿》这篇小说,很引起我的许多感想。但其中重要问题,却不关这杀父的儿,因为我所注意的是在反对一方向,便是世间的“杀儿的母”。
那木匠的罪,应该如何裁判,自有明白法理的人主持,可以不论。至于研究这悲剧造成的原因,本极明了,便只在“一弃再弃”这一件事。我们对于弃的人和被弃的人两方面,都不能说谁不好。我们只怪这社会不好,何以使世间有不得不弃他儿子的父母,和不得不被弃的儿子。依生物天性,母子总是相爱的多,如今竟弄到相弃相杀,这是谁的责任呢?社会用了因袭的道德风俗,造成杀父的儿,也就用同一方法,造成世间无数杀儿的母。
弃儿与杀儿,原只是一个问题的两种办法。富的把他弃了,给他一点物质上的资助,使他能够存活,穷的便把他杀却完事,因为社会的规定,不准他们父母得有其子,子也不得有其父母,所以此外更无第三种办法。只有那“偶象的破坏者”,他们的意志,比社会的迫压还要强固,可以独行其是,得一个好解决。但这真是少数的少数。不是谁也做得到的,那无怪这类悲剧遍于天下了。杀父的儿还是先因斗殴,至于杀伤,并非因其为父母,所以杀他,若杀儿的母却正因其为儿所以杀他,这才真算得“人伦大变了”。我们对于这事,心里感着两重苦痛。第一,断绝人类的生命,本是不忍见闻的事,至于杀掉弱小无知的婴孩,尤为背逆人道,所以犹太王希律虽然多行不义,独因伯利恒城屠婴一事,受万世的唾骂。第二,母子的爱,要算世间最自然深厚的爱情,现在却因为不相干的规则限制,要他亲手来断绝自己的婴孩的生命,这岂不是天下第一凶残不自然的事么?《封神传》说文王被迫吃伯邑考的肉,读者大约总恨纣的无道,其实社会上这般的纣,正是极多,随时随地迫着太姒溺死伯邑考,听见的人非但毫不为奇,反以这一班“纣”的意见为维持风教的信条,岂不奇怪?要说伯邑考与不幸的多数婴孩的区别,只争公私这两个字,其实同是父母所生,有甚公私之分。就说可以分别,但母子的爱,却不论公私贵贱,总是一样。所以我们体察世间杀儿的母的心情,与太姒溺死伯邑考时心情,毫无差别,一样的使人想了毛骨悚然,分感着那些不幸的母所受的“精神的拷打”。德国鞠台所做的戏曲《福斯忒》中牢狱这一场,写玛加来德的心的苦闷,真是世上名文。他一面怕死,一面却因精神上的苦痛,又不求生,虽然开了狱门,脱了锁链,也不愿逃走。他虽然还有旦夕的命,但精神的生命,却已被社会正了“两观之诛”,与他的婴孩同时淹在池中了。在这时候,虽是智绝天人的福斯忒,也只能发“我为甚么生到这世间来”的叹声。究竟他们有什么罪?池中的婴孩更有什么罪?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社会上因袭的道德风俗,是这样说罢了。
近时法国勃里欧做了一本戏曲《母性》,内中也讨论到这问题。律师勃里虐克是一位“社会的栋梁”,平生主张说,为母的事是女人最高的天职,所以他只望他夫人多产,自己却到了外面去游荡。但他很是提倡“道德”,深信社会因为保全家庭,所以排除私生子的。他的妻妹安尼受了男子的骗,便被驱逐出家。安尼没法,只好请产婆堕了胎,却又被法庭捉去了。同案并发的有一个女教师和工人的夫妇,都因生计困难,犯了同他一样的罪。这一个“罪”的后面,却不料藏着许多悲剧。产婆说,“一天有一个女人到我家里,他是使女,被主人骗了。我没有答应。他去后投水死了。第二个来,我也不肯帮助,后来他因为溺婴的罪,上了这个法庭。此后别人再来的时候,我便说,可以的!所以我历来要算救出自杀与犯罪的人,已经不少了。”这剧真可称是母性的悲剧,表示世间因为因袭的道德的迫压,和经济的困难的缘故,造成许多不幸,用了堕胎的方法,仅能救得若干人的自杀和犯罪!这岂不是现代文明的一大缺陷么?原著的意思,照剧中辩护士所说,是希望将来能有一日得到解决,“使我们只产生需要的子女,永远脱离伪善的牢狱,免去渎犯恋爱的事情”。换一句话,便是使女人有自由选择他的配偶,与决定产生子女的数目的全权。现在未能做到,便总不免发生悲剧。产婆能化大事为小事,所以在一方面还算是不幸的女子的恩人。但使这堕胎的产婆反成为女子的恩人的是谁呢?便是这旧社会,和保守旧社会的道德与经济制度的那一班所谓“社会的栋梁”了。
在中国文学堆里,访求关于这问题的作品,除却苏轼的一篇尺牍以外,只有善书里的诗文了。因为中国人多是勃里虐克一流思想,自然没有人来替那犯了“不赦之罪”的母子申诉。但社会上的实例,却到处发现,我们不能再装聋哑,须将这问题略略研究,从道德和经济的改革上,寻出一个解决法。单是印几张戒溺婴歌,造几所育婴堂,是没用的了。
* 刊一九一九年二月九日《每周评论》第八期,署名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