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读武者小路君关于新村的著作
    读武者小路君关于新村的著作
    武者小路君底新村计画,一九一八年春间才在杂志《白桦》(shirakamba)及《新闻》上发表;但他底这思想,却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推究上去,大约在一九〇九年的文章里,已经有这萌芽了。所以要知道他思想底全体,应该将他底著作,都看一看。近十年内刊行的单本,据我所知道的,大小共二十六册,其中重要的,如:
    他三十岁的时候 (1915,东京洛阳堂)
    一个脚本家 (1918,东京玄文社)
    第二的母 (1919,东京聚英阁)
    幸福者 (1919,东京丛文阁)
    一条的路 (1919,聚英阁)
    一支的树枝 (1920,东京新潮社)
    友情 (1920,东京以文社)
    一个青年的梦 (1917,洛阳堂 鲁迅君曾译载《新青年》七卷中)
    丁丁山 (1917,阿兰陀书房,现归新潮社)
    以上小说戏剧
    生长 (1913,洛阳堂)
    为后来者 (1916,新潮社)
    自己生长 (1919,同上)
    以上评论感想都很有研究的价值;但现在为简便起见,只将直接关于新村的书,绍介如下:
    一、《新村底生活》(1918,潮社)分上下两编,上编是本论,说明新村底理想与办法,凡对话四篇,又杂感二十五则,从《新村》杂志第一号(一九一八年七月发行)中转录的。关于新村底精神,在对话中,说的很是明白,我在《新青年》六卷三号中《日本的新村》一篇里面,所绍介的,便以此为根据。下编是杂文,选录一九〇九年至一九一七年间感想,表示他“归结到本论为止的内面生活底径路”。对于现世的不安与未来的神往,便是造成这新社会的原因;《论劳动》,《劳动的义务》,《合理的社会》诸篇(1916)几乎已经通过了径路,具了新村思想的样本了。个人与人类对立的人生观,在《为自己》(1912,原登在《生长》上面,)一篇里,也已非常显明了。他当初很受托尔斯泰底感化,但对于无我的爱的教义,总不能完全信服,后来读美忒林底《智能与运命》其中有一节说,“倘要爱邻如己,便非先要知道爱自己不可。而且单是爱邻如己,也还不足,必须能够爱他人里面的自己才是。”这才豁然贯通,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得相调和,新村运动便与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内容又有点不同了。
    二、《新村底说明》(1918)是新村本部发行的一种小册(pamphlet)后附会则及支部一览。《国民》杂志二卷一号中,曾载过黄君底一篇译文。现在《新村》底东京出板部,预备印一册日英中国及世界语四种文字合璧的本子,大约十月中可以出板。
    三、《新村底劳动》(1920,新潮社)都是感想,从《新村》杂志前十八册集录起来的。虽然多是随时想到写下的短篇,但在这中间,很可以看出新村底精神,在整篇的文章里或者反没有说及的。其中如《三封信》的一篇,其一报告当时——一九一八年春天——村里的生活状况;其二解释“人类底意志”的意义,其三说明村底生活的正当,都是很重要的。《寄一个支那底兄弟》那篇长诗,也收在杂感三项内。卷末有《新村底说明》一篇,作为附录。
    四、《人间的生活》(1920,丛文阁)内计四篇,《人间的义务》,《现代的劳动与新村底劳动》是两篇议论,曾在《改造》等杂志上发表过的。《未能力者底同伴》一九一五年作,是一篇剧本,写一般有志未逮的青年底心理。先前曾收在《向日葵》(1915,洛阳堂)集内,跋里关于这篇有这几句话:“未能力者底同伴是写对于他人及自己底运命,没有能力的人的会集情形的。心想做好的事,却没有这力量,在或一意味上,现今的人类,正是未能力者,这话也可说得。至少在这册书(《向日葵》)里的大半的人物,也都可以当作未能力者看的。”本文中有几节很可以说明作者底真意,摘录于后:
    “……我对我们底同伴,仿未成年者的称法,叫他们作未能力者的同伴。正如未成年者渐渐变成大人,我们相信期待来能力者也会变成有能力的人。……真心感到人类底不幸,想等机会将他除去的人们,我知道无论在画家小说家戏剧家诗人小学教员学者公司职员的中间,都存在着。大家都还青年,都是未能力者,也都苦恼着。这正是为想变成能力者的缘故。心里感着涌出的力。对于这样的未能力者,我最怀着希望。他们有着现今日本所最缺乏的东西。从这里生长出来的,才是比武士道更为真正的日本人底灵魂。在日本人之内,也存着人类底本能,世界见了真要出惊罢!……未能力者不会长久是未能力者。我们被狡猾的政治家吐了唾沫在自己底良心上,不能长久只是笑着不动了。我们来能力者在现今的时候,比家狗更可怜,更没有志气。无论怎样,这四五年,只有咬紧牙关,不作一声。但是觉醒的才是觉醒了。……
    “……但是我不肯同多数教育家一样,努力来消灭你们内里的火。我是还想在你们底火上灌上一点不灭的油的。……
    “我底教育的方法,是如有蚁穴,不要看过,却浸润进去,等有机会将千丈的堤推到了罢!……”这末两节学校教师的话,颇足以说明新村等缓进的主张的意思了。
    《新浦岛底梦》也是剧本,曾载在一九一九年七月份的《我等》上,题下有“为新村作”一行字。
    日本传说中有浦岛太郎的故事,仿佛中国底刘阮入天台的样子,记一个渔夫到龙宫去的事情。《新浦岛》便是一种翻案,凡一幕三场,第一场是浦岛海边的独白,第二场浦岛底梦,是理想世界的情景,第三场醒后的决心。浦岛是理想家底代表,他想在世上建起龙宫;这龙宫虽没有像绘画里的龙宫那样美丽,但在世上无论何处都可以实现的。浦岛说,“我相信,现在全世界都向着这方向进行。种种的运动都朝着这方向。这样我想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但要使这事实现,我不愿意借憎恶与暴力的帮助。用了这样贱视人间,毁损对于人间的信仰的手段,去筑起那样的世界,我是总想免避的。我想只借了人间里面高贵的力,造成这事业,取还对于人间的信仰。”新村运动与别种社会运动的同异,就在这里可以看出来了。
    五、《自己底人生观》(1920,新村出板部)一名《新村的目的》,是“新村丛书”底第一编。内分十六节,篇幅与《人间的义务》大略相等。一至七节,说明人间所有的各种本能:根据于生命保存的个人的本能,由种族保存变化出来的国家的、民族的、人类的各本能,最上是宇宙的本能,即神的本能。八至十四节,说明人间对于这五种本能,应该如何对付,才是正当的生活。十五十六两节,是结论。个人的、国家的、民族的各本能,本各有相当的存在的理由,所以如不出一定范围,也是应当活用的;但“人间的得救,只因了人类的本能与宇宙的本能的生长,才能做到”。孔子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耶稣底“爱邻人如自己”,佛陀底“实行你和他人同是一人的实理”,都是指这件事。这人类的本能本来十分明了,宇宙的本能较为深奥了。著者说,“我不能科学地说明自己底人生观,但我知道自己底人生观是不错的。”这缘故便因这所说宇宙的本能属于宗教的范围,他底真实只可以直觉地感到,古今许多神秘思想,——婆罗门教,波斯底毛衣外道(suti)新柏拉图主义,中古的基督教神秘主义,泛神论,近代的神秘派,巴哈教(bahaism)等,——都是帮助来证明这真实的。
    著者理想的人生,是要个人的与人类的本能同等发展,又将宇宙的本能弄活,实现一种灵肉一致的,“全的、善的、美的”人间的生活。“我们如不能享受不悖于从宇宙的本能出来的爱,对于真理与美的爱,从人类的本能出来的正义生长进步生活,我们底心觉得空虚,感着寂寞,不能感到内面的权威。”建设新村的目的,便在想享受那种正当的生活,不只是经济与社会制度底改造,还多含宗教的意义。
    六、《杂三百六十五》(1920,新村出板部)是一部诗集,书名大约是取一年的日数,本来又和诗底篇数相合,但实际却有四百多篇。武者小路君平常虽然偶作诗歌,散收在各册感想集里,但不以诗人知名,而且照世俗的论法看来,似乎不是“诗的”诗;但如以表现自己底真实的情性为诗底特质,那么,他底著作却确乎是真的诗了。生田春月编《近代日本名诗集》里选了他五首,大约就为这缘故。现在这四百首,大抵都是今年做的;长的八十行,短的只有一行;至于内容,歌咏恋爱忧愁悲叹的情绪的,几乎全无,除了几篇咏叹季候的以外,大都是冥想喜悦感谢信仰的诗,充满了宗教的气分。恋爱原是人生底一件重大的事实,但并不占了人生底全体;武者小路君已经在《第二的母》等小说中,表现过他底恋爱的甜苦,现今在别一方向努力,这一部诗集,可以说就是凝结的新村底精神。其中有《我从自然主义》一篇,表明他们底主张,很是简要,译录于后:
    我从自然主义取了可取的东西,
    但我不是自然主义者;
    我从社会主义过激派取了可取的东西,
    但不能和他们联合。
    我希望一切的人的幸福
    我不是政治家;
    我不是支配他人的人,
    不是裁判他人的人,
    不是命令他人的人。
    我说我要说的话,
    但不想使用暴力。
    我依托真理,
    知道人间怎样生活是最正当,
    我想自己去行罢了。
    又有一篇首节说:
    我是个人主义,
    彻底的个人主义;
    但我又想将我内中所有的,
    好的东西,尽数生长,
    所以也是人类主义,神的自然主义。
    这几句话,都可以与新村的散文论说互相发明。卷首的《劳动的歌》六首,曾经登在《新村》杂志第三年第三号,也是颇重要的宣言。
    七、《耶稣》(1919—20)曾在《新村》杂志上分九次登载,秋间将由新村出板部印作单行本发行。共分五十三节,别有序及结论各一章,综集诸书,叙述耶稣底事迹,加以解释与批评。序言中说,“我渐渐觉到实行耶稣所说的生活,才是人间正当的生活。人间现在不能照样的做,或者也是不得已的事,但自己不可不引以为羞。自己知道在能够实行这样的生活以前,终不免为弱的人间。我知道耶稣底神就是自己底神,也是人间底神。依了耶稣底话而生活,是最为神所爱的道,这在是与神同在,是在岩石上筑屋。”但他们承认耶稣是“神所最爱的子”,却不是“神的独子”,这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他们非常尊敬耶稣,却不必是基督教徒。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说,“我是真葡萄树”,这话原是确当的;但“如有人以为世界只有一棵葡萄树,我是不赞同的。佛陀确是一棵不亚于耶稣的葡萄树,我们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属于别的葡萄树的。但灵界的事,更为微妙。一切的物,皆出于一。就是从耶稣所说的父出的。和这父联属的得救了”。(同书结论)序言中又说,“我信耶稣实在是信耶稣底神;我记耶稣底事,实在也因为想记神底事的缘故。”至于神的问题,是一件难问题,我还研究不足,不能够讨论;去年在日向时候,却曾问过武者小路君一次,他说因为有许多的力(人的内中所有的好的东西),不知他底来源,所以推究上去,归到神这里去。这神当然不是人格的上帝,却又并非托尔斯泰所说的理性;这名称虽旧,内容却是无限,正如凡埃克兄弟(van eyck,十四世纪的荷兰画家)所画的《干德底祭坛》里的神,那个古式的冤服的老人,看去虽似陈旧便是最近代的神的观念,却也都包含在里面了。
    八、《幸福者》本名《自己的师》,一九一八至一九年连续登载在《白桦》杂志上中途改名《幸福者》,因为自己底师的清苦的生活,实在是现世能得的最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可以说是为神所爱的幸福者。《幸福者》与《耶稣》这两册书,我觉得极有关系,是互相表里的。幸福者的一生,是寻神的生活后来寻到了,和神同在,过祝福的生活,正和耶稣相似;但他底背后没有犹太的传统压着,又受过近代文化的陶养,所以思想更是现代的,容易引起精神的共鸣。这书底体裁仿佛是福音体;其中除了记述少年时的恋爱,妓女的诱惑及悲哀神秘的最后几件事以外,别无什么小说的结构;全书三十节,几乎全是语录,记述关于各问题的意见与教训,可以算是著者发表自己全心的著作。这书底思想上与艺术上的研究,很是有趣味有价的事,但因为我底时间与力量都还不够,所以暂且阁起,只在表面上说明几句罢了。本来七月的《早稻田文学》里有堀江朔的一篇《论武者小路氏最近的思想》,是专论《幸福者》的有益文字,可以参考。
    关于武者小路君的批评有山川均著《社会主义者底社会观》(1919)里的《论新村》,江口涣著《新艺术与新人》,菊池宽著《文艺往来》(1920)里的《武者小路氏论》,都有一定的价值。
    * 刊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八日《民国日报·批评》第四号“新村号”,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