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谈
洛卿先生:
你这封信很使我高兴,因为我们宁绍是亲同乡,向来是穿“合脚裤(kihciahkhuu)”的,即如秋瑾事件,也亏得我们的巨绅汤张诸公的合作,才有那样的成绩哪。现在因了你这封信,不特使我知道宁波的情形,且并足以推见绍兴现在是什么样子,因为ngala zauuhsing决不会比贵处有什么逊色的。只可惜我有十年不在那里了,那些半个师爷半个钱店官的言行久已没有领教,但我相信自然还是那样。不晓得是否为了“帝国主义等”的缘故,是否确已“nanmeh ngar ciing yir waan cih”——这一句是土话,好在现在大家欢迎方言文学,我就不译做普通话了,只忠实地拼了音,因为有三四个字是没有汉字可写的,——总之《语丝》似乎也没有什么消路;虽然据我想来这或者是因为它像那三个日字的《晶报》,是专讲“呒对会”的油话而无益于人心的缘故吧。起初我自己当然是不相信,但是有啥些名人都是这样说着呢,我怕那是一定不大会怎么错的,而且我的确也有点想做《太阳晒屁股赋》的意思起来了。其实《晶报》有什么不好,它是《文章游戏》,岂有此理这一派的支流,也是滑稽文学的一种,倘若它的趣味再醇化一些,——然而即使是现在那样子,也不能说是顶坏,倘若与有些东西如《公言报》们相比。真的,我想着手写高尚的《太阳晒屁股赋》,使那欢喜以头比屁股的敝乡亲看了着实吃惊,益增其斯文将丧之惧。讲到这里,我想表一表两位我所佩服的人:一位是江姓绍原名,一位是疑古玄同,分不出什么姓名。thanmen(第一个字从他从心,第二个是们字,因印刷局照例没有那从他从心之字,为省得新刻——又刻得不好看——起见,故以罗马字拼音代之,例与上文之拼土话有异,)所写《仿近人体骂章川岛》及《废话的废话》皆值得称赞,因为那两篇的文体的活泼是大家有目共见的;我真想创第三派的文体,造成三角联盟,吓那些作不通古文的缙绅先生一下子。只可惜江君近来还没有续骂,疑古君的废话的废话久已说过,而废话本身未曾出现,未免有姗姗来迟之感焉耳。
《大风》承雪花社见寄一份,已见到了。我最喜欢那篇子良君的《阿拉大宁波歌》,不但是文词有趣,那种自己打骂的精神也是很好的。我觉得自己也是爱故乡或故国的一个人,因为我最明白并且痛恨故乡的坏处。雪花社的张君给我的信里说,“故乡虽然太不争气,但这只是外面浮萍,先生就看了面子上的绿悠悠,却不曾记得浮萍之下原有软软的流水”。流水我是记得——无宁说是直觉地感到它在那里的,但所见的总只是绿悠悠,真令人生气;倘若不想到底下应有软软的流水,以为绿悠悠是当然,那就没有什么不平了。明末王季重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话是说的很痛快,事实却怎样?我想这只能这样说,上一句是说秦以前,下一句是说秦以后的情形,——非字自然是衍文。据说小康王泥马渡江以后听到绍兴这个地名,龙颜大悦,以为是好兆头:我听了很是不快,连这个地名都有点厌恶起来了。越中的山水是好的,人物实在不大高明,有时候把山水也带累了。赵益甫之谦即李莼客所称的“吾乡妄人”,是现代的徐文长,他有许多传说的逸事,听说有一回给人画一把扇子,画的是上好山水,仔细看时,山头上有一个人蹲着,在那里出籘黄的恭:这可以算作越中人地的象征。这或者并不限于一地,我总觉得昔日报仇雪耻之乡现在尽是一幅乡曲相,小家子相,俗相。古人有言,别者都可医治,只有俗不可医,我们有什么法想?教育我以为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在那些地方非是顽固持重的“教育家”不能立足,别的便有赤化之嫌疑。阿,我真不知道怎么好。或者且变做一个京兆人试试罢,至少也可以得一点较大的言论自由,即使没有别的好处。
十四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 岂明
* 刊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语丝》第五十一期,原文中桑洛卿来信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