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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锦独白
    什锦独白
    民国十五年元月十七日晚八时五十五分,语丝社的伙计们正在太和春楼上吃得酒醉饭饱,公拟中外古今人物表的时候,我也在西单的一家小饭馆吃“扁担饭”。什么叫做扁担饭呢?这是普通的绅士小姐们所不懂的,应得加以说明:扁担饭者,这一日两餐,如扁担之有两头也,其一日一餐者号曰“铜锤饭”。碰巧这天因为要还老九的钱,去问老十借来,特别多借了六角辅币,心里十分高兴,便叫了四两莲花白,开怀畅饮,不觉有点醉了。出得门来,胡里胡涂地一脚高来一脚低的乱撞,一面想早点走回家去睡觉,一面却又想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下,或是去拜访一位名人领教领教,即如“孤桐先生”,魏家胡同大约就在这近旁罢。我得声明,这自然是道地的醉鬼的昏话,孤桐先生门外“残书满地似茵”门内又“弃地积五寸许”,怎么样去找那位社主谈天?但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因为心里实在是胡涂得发昏了。我走了一会儿,忽然摸到一家门口,嘴里说道,“谢太上老君,到了!”一脚就跨进门去。我不明白这是我的寒家呢,还是他的“寒家”,但总觉得这是我所要来的地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直走进去。结果是走到一间应接室里。里边自然有些大沙发,小沙发,吧儿狗,钢琴等等,不过我没有看见,也没有看清里边共有几位客,老爷或太太,因为我被那雪茄烟的烟以及安息香的香熏得双料的昏沉了。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着,坐着呢,站着呢,无论如何现在总想不起来了。我只听得在香烟丛中有一个声音说着话,——这是叫“独白”的罢?
    “……唔,先生们,我告诉你,这些树叶子都会变成鱼的,各色的,透明的小鱼儿,你可以钓起来清蒸了吃,或是生吃,这是说倘若你喜欢。我们知道,文学都脱离不了政治的,chaucer倘若跟了他的傻祖宗做鞋下去而不做官,他那里会有出息。这个道理古才耳君是知道的。喔,喔,我又想起可怜的dreyfus来了。他的犹太籍是他的罪么?那个无辜的老calas也生生地被那班toulouse的教徒害死了!我须得去摧毁那迷信,凭了十八世纪的理性。可怜dreyfus一生所收藏的德文社会主义书都被暴徒一车一车的运到巴黎小市去卖给地摊了。还有亨利四世时的莎士比亚墓志铭初拓本,恐怕也化为乌有了,这就是在形同大学的sorbonne也还没有。朋友们,这年头真不好过,你看我怎能不怜悯。喔喔,老calas呀,dreyfus呀,chevalier de la barre呀!……”
    我给他这叫声一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来看,原来是卧在宣南春的门外,赶紧爬起走回家去,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五分了。
    记者附记 这节独白中间似乎有应加注解处,今特代为补加:
    一,古才耳是法郎西的友人,著有一本书可以叫做《法郎西语录》。
    二,dreyfus是一个犹太系的法国少年军人,被人诬为通敌,经左拉等多人替他辩明。但他既有许多德文书,也就不无嫌疑吧。
    三,老calas呀,chevalier de la barre呀,都是十八世纪中法国宗教冤狱的牺牲者,经服尔德竭力奋斗,始克昭雪。详见英国穆雷勋爵的《服尔德传》。
    《什锦独白》的首二字,据愚见大可改为“三仙”,有如“三仙大面”,似更切题,徐志摩先生曾译三位一体作“三清”,很是雅洁,“三仙”之名庶几可与媲美,虽然这故典出在饭馆子里,未免稍微亵渎了那三位大仙,请恕。
    一月二十六日。
    * 刊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语丝》第六十四期,署名大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