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菌与疯子
中国人是懦怯不过的,然而也很大胆,有两种最可怕的东西他独不怕。这便是霉菌与疯子。“荒谬图书馆”馆长夷罟君从他所搜集的医药类书籍中找到中国人的关于霉菌的许多新说,其中一个说,我们平常吃虾子尚无恙,然则何论更微细的霉菌乎?又一人云,当人生病发热时,霉菌亦正在受苦,吾人更何忍迫害之乎?准前说,将来大可由紫阳观制造些伤寒菌酱油霍乱菌酱油等发卖;准后说,则又应多制什么“解热补菌散”之类供仁人君子之采用。前者不过有勇气而已,后者则对于霉菌且有友谊了,所以更是难能而可贵。将疯子去比霉菌,自然是庞然大物了,但中国人对于他的好意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少,据《现代评论》的二代闲话家曹随先生自己说,他府上用了一个发疯的老妈子,让她疯疯颠颠地闹,一直到了不知所终。还有某区警署把疯子放免,不久那疯子杀死了邻近小孩,成为问题。这都是近来的事,可以证明中国对于疯子的宽容。本来人类不齐,贤愚异禀,只是他们对于外界的感觉大旨还是一样,所以还可同群。譬如有人认章士钊为明主,去投奔他,同时也有人说章士钊为佞臣,加以攻击,但两者眼中的章士钊一样的圆颅方趾,不过有可爱与否之差而已;现在倘若有人,看人乃是一只狼,看吧儿狗倒是一个人,他的精神完全与旁人不同,那么这当来的危险就不难推测而知了。他随时可以杀人,也随时可以与吧儿狗对坐谈心。在野蛮社会里疯狂颠痫都是神圣的病,据说很见尊重,因为那种发昏或胡说的情状异于常人,相信这是有一“物”凭焉,能够作祸福,后来则是通鬼神,是神之使者或代表。忘记了书名的一本书上说,某地蛮村中有疯子白昼放火,村人只遥立呼号,不敢救火,也不敢拿出屋里的东西来,直等到全村的茅舍都烧为灰烬,随后英国兵警闻讯赶来,拘捕放火的疯子,村人还聚众拒捕,几乎激成民变云。中国已是半开化,的确程度要高一点了,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了,(这句话写了之后我有点后悔,仔细一想,实在是不对的理应改去,但改了便不接气,所以只好仍旧,)但是优待疯子还是切实奉行,饶有上古之遗风,这是很有趣味的事。——其实呢,空气中充满着各色霉菌,你不当他是虾子也要吃下去的,至于天下者是风狂与痴呆平分之天下,便是洋人有些神经过敏的也在发牢骚,(如萧氏伯讷说,倘若不是我发了疯,那便是别人都发疯了,)我们也何必过于斤斤较量,多加非难,为“国家主义”者所不喜?说到现今的国家主义者,这实在也是我所很敬畏的,虽然此外还有热狂的宗教家,风化礼教家,武力统一家,公理维持家等,恕不列举。
* 刊一九二六年八月四日《世界日报副刊》第二卷第四号,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