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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文学与活文学
    死文学与活文学
    我讲这个“死文学与活文学”题目,从前胡适之先生的胡氏文集里边已经讲过,不过我自己有点意见参加里头。平常说,怎样叫作死文学?古文的文字是死的,所以是死文学。怎样叫做活文学?国语白话文是活的,所以是活文学。活文学能适应环境,发生感应作用;死文学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这种作用。譬如我和人握手,他的手就起一种抵抗的反动,若握一块石头,石头不起一点的反应,活文学死文学亦是这个道理。文学是种什么东西,就是各人有各人的文学,各个人的意见不同,表示出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来,能使旁人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得了,两人写信或谈天,就是要求二人之间的意见互相了解,对于多数人得用讲演或用文章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不过有好有不好的区别罢了。文学的重要,在于一人有了意思,使着旁人都能了解他的意思。一切的文学,哪是真文学?就是活文学,哪是坏文学?就是死文学,死的文学并不是像人死了变成鬼,可是文学上的鬼,都是活的,你看了或听了以后,脑筋里边总起一种感应,假如没有这种感应。文学不能称为文学,不能谈到文学的成功。文学是否发生一种感应,不是从文字分析而得,古文和白话文不同地方,因为文体不同,变成两种东西,两种文体,程度大不相同。据胡适之吴稚晖的简单分析,一体里边,还有数种不同,有种活的,有种死的。反对古文,尽力攻击他的原因,和要推倒满清,得骂满清怎么不好,怎么把溥仪驱逐走了一样。溥仪既被赶出,决不能说他不是中国人;现在已经实用国语,亦不能把古文完全置诸度外不生关系似的,只好把他放在文学范围以内,讲讲他就得了。古文是死的,白话文是活的,是从比较来的。不见得古文都是死的,也有活的;不见得白话文都是活的,也有死的。你们该说我开了倒车咧,确实有这种情形。我的主见,国语古文得拿平等的眼光看他,不能断定所有古文都是死的,所有的白话文都是活的。白居易的诗,人人都说他好,好不好和文体没有多大关系,不过他自己写出来,人人都能了解。国语古文的区别,不是好不好死不死的问题,乃是便不便的问题。像现在战术进步,想着制胜,得用最新的方法,最利的武器枪炮铁甲车等等。你不用这种打仗,非用五六十斤的大刀上阵不可,岂不自取败亡,真能用这种东西杀败大敌,亦未尝不可,但是难乎其难,所以国语比较古文是发表意见的最新方法,最新利器。白话如同一条口袋,装入那种形体的东西,就变成那种样子。古文如同一个木匣,它是方圆三角形,仅能置放方圆三角形的东西。从此看来,就知道那种死那种活了。作文学是自由的,想着自由,如同打胜仗必须使用利器一样,因为许多古文不能使着我们自由发表意见,我们何苦使用它呢?所以死文学活文学的区别,不在于文字,而在于方便不方便,和能否使人发生感应去判定他,无论作那种文学,总得由自己心得作出来,写出来,才有活气,不然,专一摹仿旁人,结果是死的东西。还有一层,我们分别死的活的,必须得用自己的眼光去分别,哪是死的,哪是活的,哪是坏的,哪是好的。想有这种眼光,预先得养有简单的常识,而常识的培养,至好在中学时期间,新的文学旧的文学场地里边,多跑几趟,多尝试几次,才有成效。没有这种常识,学古文学,容易上了迷信的当;学新文学,怕也免不掉有不通的地方。有件事情得说明的,就是学近代文学的人,骂古文学不好,说二十世纪的人,不应当看十九世纪的东西。可是二十世纪的人,是从天上放掉下来的吗,亦是从十八十九世纪一步一步进化来的;不过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可喜可悲的事体,虽然前后情形不同,但是古今的感情一样,并没有什么多大的特殊,在北京想到一个地方,坐汽车马车,在乡下骑马,甚至步行,固然有快慢之分,二者的意思一样,永远没有变化,说什么十九世纪二十世纪,过去咧,现在咧,都是常识不足的原故。再说看文学不应当拿看科学历史的眼光对付他,因为历史科学的内容,和文学的内容,迥乎不同。我的正当的意见提出来:对于古文白话,拿常识作根据去应付他,达到不要限制自由的目的。懂文学的知道文学不是专门学问,文学是借用文字了解人的意思的,写信给人,作文章和许多人作朋友,看书和古今的人作朋友,都脱不了这个范围。文学与国家是不成问题的,不一定弄弄文学就可以救国,简单说来,文学是个人与多人中间交通的媒介。
    四月十二日。
    * 刊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十六日《大公报》,原题“周作人讲演死文学与活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