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与百助
近日副刊上登载罗建业君的《曼殊研究草稿》,很有新意,但也有一两点我觉得还可讨论,其一是樊樊山的题句,“曼殊末运耽新学,爱读延陵掌故诗”,罗君以为就是指老和尚,我想这似乎不很对。照文意说来,只是“清朝末年大家都耽新学,我却爱读吴士鉴的宫词”,这个曼殊乃是满洲的异字,并不是苏和尚。再说,樊樊山这样的人那里会说起曼殊,在他的眼中恐怕只有相公与遗老罢了。南社的名士在现今看去似乎已是老辈,但与清朝诗人却又声气不相通的,譬如陈佩忍黄晦闻未必会同王壬秋樊樊山往来,这虽只是推测,大致总不会错罢?
其二,罗君说百助女史即静子,我也同柳君一样,以为证据还薄弱。曼殊文中讲百助静子有几点相合,这只是修词上的重复。大抵老和尚心目中有一种理想的美人,在文章里描画出意中人的时候,总用这一套话,不问本人是甲是乙。还有一层,曼殊所说的有属于衣服的几项,本来是普通情形,如髻如筝,在日本旧日女子无不如此,挽上各种华丽的髻,随手能弹几曲的。(现代的女子则多断发,也不调筝而弹披亚诺了。)索绘画,赠梵本,乃是和尚得意之笔,也是他的迂气发表得最妙的地方。我们不必相信和尚真以梵本赠某女,但女郎,梵文,诗画,(以及八宝饭?)都是和尚所心爱的,遇有机缘便要拉搀在一起,那么调筝人之于《沙恭达罗》,静子之于《波弥尼八部书》,都正是曼殊满他心愿的昼梦,我们看了微笑觉得有趣,倘若信为事实便未免受他的骗了。我疑心老和尚始终只是患着单相思,(自然这也难免有点武断,)他怀抱着一个永远的幻影,见了百助静子等活人的时候,硬把这个幻影罩在她们身上,对着她们出神,觉得很愉快,并不想戳破纸窗讨个实在;所以他的恋爱总没有转到结婚问题上去,她们对他的情分到底如何,或是有没有,也都不可知。罗君说这很像“意大利诗人但丁之与比德淑丽”,这句话我以为说得很对的。
罗君说葛克信君有百助女史的照片,这个我也不免怀疑。我想知道葛君所有的照片是否直接从曼殊得来,说明这是某人?倘若如此,那或者可靠,否则就很难说,因为百助不是真名,只是艺妓的“艺名”,常有改换或接替的,如中国的金宝小宝之类,所以即使有了一张百助的照片,究竟这个百助是否即是那个百助,就成为一个疑问。关于这一点望葛君解答,如那是曼殊所说的百助女史,我也希望葛君能够发表出来,当作《曼殊集》中的一张插画。
十六年五月七日于北京。
* 刊一九二七年五月十日《世界日报副刊》第十一卷第五号,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