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支那通之不通
    支那通之不通
    七月二十四日发行日文《北京周报》二六五号里有一篇填空白的小文,题曰《支那式卫生法》,其词曰:
    “日本人与西洋人都把卫生与清洁这两件事混在一起,然支那人则天下到处皆是便所,衣服又是污糟之至也。可是这样不洁地生活着而没有什么毛病者,乃因嘴里除了热的东西不吃,又不赤脚,故不洁的地面不能与以什么障害。因此,支那的卫生虽是不洁,却也自合于道理。”
    这一篇没有署名,不知道是那一位做的,但是一般的“支那通”的无知与恶意总是很明了地表出来了。我们姑且不管他的恶意不恶意,只问这所说是否是事实。中国人的欠清洁,不必等外人来指摘。我们也已承认,所以不想学那些国家主义者来强词辩解,但是别的事情怎么样呢?中国人不大喜欢吃冷食,(据我看,那些大抵是有点低能的人,)也是真的,但难道真是不吃瓜果的么?无产阶级的人,吃冷饭,喝冷水的,多得很呢。在北京行走,的确少见赤脚的人,就是大雨天,拉洋车的也还是札好裤腿,让泥水慢慢地从袜子延到上边来。但是,北京只是北京,不能代表中国呀!东南水乡的农民差不多是一年有三季不穿袜子,半年不穿鞋子,田间工作的时候终日以土亲肤,不过支那通没有知道罢了。本来这并不是什么难知道的事情,只要肯略为留心点,就可以见到,但是这又岂能望于支那通呢?前回有日本女新闻记者在报上发表,往齐齐哈尔访某督军的某姨太太,先献茶,次献烟,三献高粱烧一杯,遂下结论曰,这是支那上流人家款客之礼云。我生长支那四十年了,却没有这样被款待过,也不知道有这种办法,虽然我不曾访问过什么姨太太,不敢说一定没有,总之这不是普通礼法那是可以断定的了。日本的支那通见了一地方的情形,一个人的事件,便以为全支那都是如此,妄下论断,即使别无恶意,也已荒谬可笑,足以证明支那通之多不通了。
    同期的《北京周报》上又有一篇清水安三君的《三民主义之研究及批评》,我是不懂政治的,不知道他研究得好不好,批评得对不对,我只见到他的结论里有几句很妙的文章,大意云:
    “但是,在这中间有一种事大主义(sic),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总是黏住在那里。称自己的国为什么中华,就是在此刻也还要辨夏夷,支那国民性的确整个地显露出来了。这种时代错误的思想如黏住在三民主义上,那么信奉这个主义的地方,排外热与事大思想总是不会消灭的。”
    究竟在三民主义里有没有什么东西黏着,我是个门外汉,压根儿就不知道;本来三民主义是大元帅的老友所著,现在大约已经可以明看,或者替它辩解几句也无甚妨害了吧,不过我实在不懂,所以这个黏住问题只好暂时搁起。此外却还有两件事,我觉得有点诧异,不妨顺便说它一说。其一,排外热与事大主义之异同。照我们支那人所用的汉字来说,这两者是截不相同的:排斥异民族,谓之排外;如甲国行政一一商承驻在的乙国公使,或派人到乙国取得乙国政府的同意,然后施行,那可以算作事大之一例。那么,“排外热与事大思想”当然不能并作一谈。但是,我恐怕照支那的意思来译汉语不免又是不对的,所以特地去找《大日本国语辞典》,在第二册八九二页第三段中找到这个字,注释如下:
    “事大主义 无一定之主义与定见,以奉事势力强大者为事之主义也。”
    这样看来还是不懂,原来这个字的意思还是如我刚才所讲的那个样子。三民主义与事大主义,排外热与事大思想,这到底不知说的是什么事什么话,恐怕非是支那通决不能了解者也。(有一个不通的朋友说,“事大”与“自大”通;到底通乎不通乎,我不能知道。)
    其二,中华与日本之比较。说中华是“僭越”的名称,这大约是日本的支那通的公论,不仅是一两个人的创见,我现在也不想来同他们强辩,就是姑且承认也是无妨。但我要请问日本人,究竟贵国是不是日之本,贵国人是不是真的太阳的子孙?倘若说“是的”,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在此刻还相信太阳是女人,会化生出许多人来,对于这种知识的人还说什么呢?如其不然,则卿等岂不也是同样的僭越么?从这种字义上去咬嚼,正是极卑陋无聊的行为,不然也是常识不足的证据。假如有人疑彼得之非岩石,乔治之不耕地,斐力之不爱马,又或笑西乡之不“隆盛”,伊藤之非“博文”,天下将非笑之,以为阿呆矣。支那通之所为,何以异是。更有进者,知彼之外亦宜知己,否则如某报记者热心于敝国之礼教而忘记其贵国之风俗,大声疾呼,切齿痛恨于时髦女之不穿裤,是犹和尚之骂秃子,讨不到什么便宜也。虽然,此殆非支那通辈之所能知欤?则吾言亦白费焉耳。
    七月二十六日午后,于九十六度室中,挥汗书之。
    * 刊一九二七年八月六日《语丝》第一四三期,署名起明。